穆念青觉得,此时的自己,很像一条狗。
狼狈,肮脏,且恭顺。
哪怕他的恭顺,是为了隐藏利齿与尖爪。
从帝王面前告退后,穆念青奔向苏戚,不顾自己满身脏污,用力揽住她的肩膀。
“苏小戚,我演得好吗?”穆念青压低嗓音问话,声音里夹杂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就知道这么说能成,他会信我,放我出京……”
心眼狭窄又傲慢的帝王,喜欢看这种示弱投诚的戏码。
满朝文武官员,则会给他褒贬不同的评判。
穆念青不在乎旁人眼光,他唯独怕的,是苏戚会失望。
这么些年来,苏戚都跟随在他身后。看他嚣张肆意,任他指挥东西。但凡闹出麻烦,他总能站出来,解决事情找回场子,做足大哥的派头。
他在苏戚面前表现得无所畏惧,如今却让苏戚看到,自己跪下来讨好别人。
“苏戚啊……”穆念青再次重复道,“我演得好吗?”
苏戚嗯了一声,腾出手来盖住他剧烈颤抖的眼眸。她低声说:“你做得很好。”
你做得很好。
仅仅五个字,驱散了他体内翻滚的焦躁与难堪。连身上那些痛得叫嚣的部位,也暂时平复下来。
“哈……”
穆念青长长舒了一口气,垂下脑袋,额头抵着苏戚肩膀。苏戚抽回手,犹豫了下,还是伸出双臂抱住他脱力的身躯。
“累死了,你都不知道那头狮子多危险……差点儿就没命……”
他拖长了声调埋怨,吐字模模糊糊的,似乎耗尽了最后的力气。苏戚笑,真心实意地夸赞道:“穆郎很厉害。”
是真的厉害。
如此少年,日后必有大作为。
只是,要去鄄北吗……
苏戚远目望去,天际日光已然沉没,群山连成一片暧昧不清的灰紫色阴影。她呼吸着铁锈味儿的空气,缓缓想到,自己要和穆念青分离了。
这原本不属于她,但又和她建立了联系的朋友,从此再难相见。
夜里,天子在瑶光台设赏酒宴。
宾客众多,士子云集,宴间行酒令,作诗赋,豪放者拔剑起舞,击案而歌。有太学生醉而成赋,记夏日上林苑盛宴,辞藻华美一气呵成,引得众人传阅赞叹。
苏戚来得晚,没瞧见辞赋文章,只隐约听闻是位何姓学子所作。她对此不甚关心,挑拣了个清净地方,和穆念青坐下来。
穆念青已经沐浴更衣过,把自己捯饬得人模狗样,一副富家公子的做派。他恢复了往日模样,有说有笑的,拉着苏戚喝酒。
而另一边,借故躲开应酬的薛景寒,正要离开宴席,眼角余光扫过角落位置。他看见苏戚和穆念青坐在一起,手里捏着个碧玉酒杯。
两人脸上均挂着笑容,不知在说什么事情。
薛景寒蹙眉,转身想走,突然顿住脚步。
苏戚的表情不太对劲。很像……思梦楼喝醉的时候。
他暗自咒骂一声,大步朝角落走去。
穆念青给苏戚重新斟满酒,继续描述自己英勇猎狮的情形。他添油加醋讲当时如何如何惊险,而苏戚小口抿着酒液,始终微笑应和。
穆念青没注意苏戚的异常,犹自讲个不停,见苏戚反应平淡,他很不满地发话道:“我说苏小戚,你能不能捧个场?夸我骁勇善战天生神力啥的,给个面子嘛。”
苏戚放下杯子,抬眸望着穆念青,笑意盈盈开口:“你……”
她面前突然落下一片阴影。薛景寒挡住穆念青,神情冷淡地对苏戚说话:“太仆在找你。”
苏戚摇晃了下脑袋,不解问道:“太仆?”
果然醉了。
薛景寒很有耐心地解释道:“对,太仆,你的父亲。”
苏戚睁着波光潋滟的眸子,沉思半晌,恍然道:“是了,他是我的父亲。”
“走吧。”薛景寒托住苏戚手臂,拉她起来。穆念青见状,跟着起身,却被薛景寒拦住了。
“穆公子自便,我送他过去即可。”薛景寒说着,身体不着痕迹地挡住苏戚视线,“我与太仆尚有事情要谈,正好一道同行。”
穆念青只好作罢。
薛景寒拉着苏戚的胳膊,一路离开吵闹宴席,踩着弯曲石径向前走。道旁绿树葱茏,花香扑鼻,婆娑月影摇晃着印在他们身上。在极安静的空气中,苏戚笑着说话,喊薛景寒慢些。
“急什么,你抬头看。”她说,“今晚的月亮真好看。”
薛景寒闻言仰头,夜空中一轮明月,正俯视人间。他转而去看苏戚,对方眼眸弯弯,漆黑瞳孔光华流转,仿佛盛放着无限情意。
“这里也藏着月亮。”苏戚伸手,触碰薛景寒的眼睫,“看,它在你的眼睛里。”
薛景寒呼吸骤然急促,他握住苏戚不安分的手,强硬推开。
“你喝醉了。”他看着苏戚的脸,问道,“苏戚,你认得我是谁么?”
苏戚端详片刻,点点头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薛景寒:“……”
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隐隐头痛,又听见苏戚说:“你真好看,我喜欢你。”
薛景寒冷淡质问道:“你是不是还想说,要与我断袖?”
苏戚摇头又点头,叹息道:“断袖啊,心有余而力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