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思倦怠,曲悠拿帕子擦掉了自己的眼泪,也擦了他的,手指拂过面颊时,被他抓住了手腕。
“然后呢?”
她听见他低低的声音。
“你说到……我在诏狱死去之后,你被放出宫去,那之后,你做了什么?”
这些记忆苦得难以回望,但是曲悠已经吃尽了不肯坦诚的苦头,此时有问必答:“我在岫青寺那株许愿树上,找到了你当初系上的愿望……沧海横流守本心,你做到了,为我许的……我留下了那根红绸,翻墙逃出了岫青寺。”
她躺在他的腿上,长发散开,迤逦如云。
周檀爱惜地拂过她的发,想起他们二人至死都没有结发。
“我走了好久好久,躲开士兵,等找到你葬身的土坡的时候,裙子脏得不像话。”曲悠迷迷糊糊地讲着,裙子脏了这件事好像让她很不满意,“我看见了你立的那些碑……我原本只是想去看你一眼的,但是你的碑上,刻了我的名字。”
周檀一怔。
“我在人世间哪里还有什么牵挂可言……出宫之前,我还去求了小苏大人找到我的妹妹们,放她们离开了……听闻,我父亲和弟弟当年还没有到流放之地,就已生病离世。”她睁开了眼睛,瞧着室内那只几乎燃尽的蜡烛,呆滞地说,“多谢……原来你当年刻碑,还为我留下了最后一处栖身之地,我也算是……有家了罢,不回家去,还能去哪里呢?”
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手指冰凉,前胸闷得厉害,一种熟悉的绝望感和悲伤感,让周檀忍不住发起抖来。
——不要。
“我将那根红绸系在了你坟前的树上,能跟你死在一起,真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啊。”
蜡烛燃到了尽头。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是正午时分,今日天色不好,昏昏沉沉,但有云无雨,曲悠起身之后去唤周檀的时候,听见他说了一句“我还是有些困倦”。
于是她为他煮了些安神药物,喝下去后,周檀继续昏睡,曲悠从房间中推门出来,还没走几步,就听见院门口有人叫:“夫人!”
她迟迟地抬起头来,发现叫她的人是二娘。
二娘放下了手中一篓杏干,抬手唤她过去:“夫人忘了,昨日说好了来寻我吃茶逛街的,怎地说不来就不来了,可是身体不适?”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曲悠胡乱点了点头,本想说周檀不太好、改日再聚,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如今还不晚,正是午饭时分,夫君歇息着,我同二娘下山去吧。”
二娘笑道:“甚好,甚好。”
曲悠被自己刚说出口的话吓了一跳,她跟着二娘走了两步,因为精神恍惚,还被小院的门槛绊了一跤。
二娘连忙上来扶她:“夫人,小心!”
她说了这句话之后,曲悠终于意识到了哪里不对!
这情景……太熟悉了,昨日分明已经发生了一遍!
她猛地追过去,抓住二娘的手:“二娘,今日是……二月十几?”
二娘不解地回答道:“二月十二,今日正是花朝,昨日夫人还说,饭吃完了去采几支花来呢。”
曲悠闭了闭眼睛,清楚地想起,昨日她同二娘下山的日子,正是二月十二。
她似乎……陷入到了什么奇妙的循环当中?
【07·雪融时】
周檀回过身去,看向烟雨朦胧当中的苏朝辞。
苏朝辞没有穿官服,简单地穿了件深青色襕衫,如同他们初见时一般。玉带束腰,微微松了些——他最近瘦了一大圈,眼底通红,神色疲倦。
周檀瞧了他一眼,微笑着问:“事情都解决了,苏兄为何不开颜?”
摆渡还没来,面前的清溪之上笼着厚重的水雾。
苏朝辞死死盯着水面出神,半晌才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话:“陛下……也是想来、想来送你的。”
周檀垂着眼睛,半晌没有说话。
是刚刚开春的时节,清溪解冻不过三四日,所幸前些天日光晴好,浮冰已经化得干干净净,但路面仍有残存的积雪。
言语功夫,又下了缥缈的细雨。
河边有风,流水声、风声和雨声当中,苏朝辞撑起伞来,听见周檀平静地说:“算了。”
苏朝辞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按了按眉心,仿佛是自言自语地感叹:“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会因何事闹成这样……你们都不肯告诉我,子谦漏夜诏我进宫,我真的许久没有见他哭过了……第二日我们二人去接你,你也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
“别说了。”
周檀出口打断了他,有些自嘲地勾起唇角笑了笑,却没笑出来。
苏朝辞道:“可我真的不明白!”
周檀伸手扶住他的小臂,抬眼看他,恳切地问:“朝辞,你可相信……这世间有坚不可摧的情义?”
苏朝辞一时滞住,怔怔地没有答出来。
“你看,你不信,”周檀笑着说,“这世间……大抵没有几个人相信,就算说信,也不过是哄人开心的。可是我啊……我却是认真地相信的,人一旦有执念,就会犯痴,总觉得别人应该和我一样痴,才算对得起我。现在想想,别人为什么要对得起我呢?我所做的一切,都出自我自己的心,千般愿、万种情,我甘愿给了,求自我实现、求心安理得,别人没有对不起我,我们互不亏欠……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大抵……也是因为我太痴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