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十六岁那年,母亲死了。
她无钱葬母,不忍她成为乱葬岗中的孤魂,于是奔到母亲淹死的池子中洗了脸,湿漉漉地捞起那把被水泡过、缠着水草的月琴。
手指划过琴弦,湿润、黏腻,她没有平素弹琴的心情,那一首《春江花月夜》被她唱得如同哀乐。
若是母亲还活着,定是要责骂她的。
周檀是她在临安遇见的唯一一个好人。
可是她太想逃离那个地方,将母亲下葬之后就迫不及待地上了离开临安的船,转过身来才含混地叩首,说一定会报答他的恩情。
渡船离开码头,周檀和他弟弟的身影在当时还叫“小叶”的她眼中越来越小。
小叶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坠着的一块旧木牌。
这木牌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却是在她还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就交给她的。
那是她第一次得知,原来母亲曾也是官家贵妇,只是父亲不幸、娘家也不幸,牵连之后被没入贱籍,连带着她这本该做官家小姐的人也成为了人家脚底板下的泥巴。
母亲死死拽着她的手腕,对她说。
不要堕落,不要露相,你是官门的大小姐,是贵族,你祖父是前朝金陵闻名的人物,你要好好地去做人,不能靠卖笑为生。
说到后来,泣不成声。
小叶心想,母亲心知肚明,她这个愿望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
若非天下大赦、圣上金口,罪臣家眷永远不能脱籍,就算她想过得体面一些,靠自己的双手洒扫、缝补、浆洗,挣一点口粮裹腹,都不会被允许。
母亲疯魔一般将那块木牌挂在她的腰带上,絮絮叨叨地继续说。
小叶子,你知道吗,你有一门很好的亲事,是我刚怀上你的时候,两家指腹为婚的。等你长大了,带着这块木牌去找他们,他们家是大户……肯定有办法为你脱籍。
她不忍心戳穿母亲的美梦。
若是还顾念旧情,那家早该在她家门败落之时就来主动帮助,如今她和母亲流落风尘这么多年,就算那家如今还在,又怎么会认下这门亲事呢?
但当母亲死后,这轻飘飘的旧日誓言竟成了她和母亲的最后一丝牵连,她不敢长留临安,就算凭借着这桩幻梦支撑自己到金陵去、到汴都去,也是好的。
在金陵绵长的雨季中,在春风渡口边,她第一次见到白家的十三少爷,白沙汀。
周檀救下了她,但少年周檀虽然表面不羁,骨子里仍旧是克己复礼、清正端方的君子。
她感念对方的恩情,发誓一定会报恩,但她也清楚明白周檀和她并非一个世界的人,敬之、重之、不可逾越。
而小少爷初次见她的时候,就语调上扬地“嚯”了一声。
“好漂亮的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他高束马尾、天真烂漫,手边永远拿着一把折扇,面上则永远挂着笑,温雅狡黠,却不叫人觉得被冒犯。
小叶被他一问,突然觉得面红耳赤,不由得结巴了两分。
“我、我叫小叶。”
“小叶?”白沙汀“啪”地一声打开了手中的折扇,自来熟地拉着她向自己家的马车走去,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她的身份,“那我就叫你小叶子罢。”
仗着白家在金陵的地位,小叶暂时没有被查问籍册。
周檀给白沙汀的信中只含糊写了她卖身葬母的可怜身世,对她的出身只字未提,白沙汀或许以为她只是寻常贫苦人家的姑娘,为她在城中最好的客栈定了上房,让她暂时住了下来。
每一日,他都会带着她在金陵城中漫无目的地游荡,去寻找那木牌的主人。
偶尔路过秦淮河边,白沙汀会与卖梅花糕的大娘热络交谈一番,将大娘哄得眉开眼笑,随后掏钱卖下整锅,沿路分发给街边的乞儿。
小叶和他能得到刚出锅最热的两块,元宵、松子仁、核桃碎,浇了红糖,冒着热气,咬一口就甜得让人喜不自禁。
或者经过桃叶渡口边,听着秦淮河船上的丝竹之声,白沙汀会指着那一片幽微的灯火,向她滔滔不绝地讲述这片纵情声色之地的缠绵爱情故事。
白沙汀偷偷与她咬耳朵:“我胆子小,其实还没有真的去过,之前被刘兄拖去秦淮河的时候,被姑娘自述的凄惨身世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不仅什么都没干,还将整个钱袋都留给了她……这件事被姑娘们笑话了半年,想起来都觉得好丢人。”
“怎么会丢人,”小叶从前一同他说话就结巴,几日过去后总算是大胆了些,她认真地听了,一边说脸颊一边泛起酡红的霞色,“白公子,你太好、太善良,才会为她们感动……其实,她们所说未必是假话,只是年久日深,从来没有人信罢了。”
她在醉红楼见过不少姑娘在欢场散后醉酒痛哭,虚情假意之间总有一两句真话吐露,不为人信,渐渐地,就连自己也不信了。
可他却愿意相信,愿意为她们叹一句、哭一场,这点儿微薄的真心,若是给她,她必能感念一辈子。
白沙汀听她说完这句话后,突然敛了面上的调笑神色。
夜色之中,他的眼中映着灯火的光芒,认真且动人:“你也是,小叶子,你很好,善良、天真、美丽……你以后会有很好很好的一生的,从前的困难,都只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