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来,她不敢出私宅一步;他不来,她不能去他家中寻找。
丫鬟至今仍叫她“姑娘”,她们都知道她是见不得人的。
只有她自己不知道。
叶流春站在院中,回头去看那深深的宅院。
秋日高悬的日头下,她平静地意识到,如果她继续留下,这里就是她的一生。
叶流春忽地打了个激灵,她快步走进书房,从箱笼最底层寻到了自己的籍契和文书,又寻到了当初周檀为她置办的汴都和金陵的文牒。
她收拾了一个最简单的包裹,这半年他送的东西,她没什么都没拿。
最后实在舍不得,还是把那枚同心结缀在了月琴的底端。
收拾完包裹,她突然又不想走了,庭院中传来脚步声,她连忙奔到窗前,却发现只是采买归来的管家。
此后两天,她患得患失地守在窗前,盼着他来,又盼着他不来。
她甚至在心中说服了自己,如果他来了,或许她也可以忍下一眼望不到边的日子,她可以做妾,可以不见天日,可以与旁人分享他的爱,等到一切消磨殆尽,她就自行了断,绝不让他瞧见她年华逝去后的模样。
她愿意死在灰暗无望的等待当中,只要能换来在他身边厮守的一朝一夕。
三天过后又是三天,他没有来。
第六日的清晨,叶流春心如死灰地寻了一个小厮,塞了一两银子,让他将她简陋的行李送出府后,再雇一辆马车接她去码头。
随后她脱了身上层层叠叠的石榴裙,换上了来时那件灰扑扑的外袍。
借口散步,叶流春施施然地出了府。
清清静静,来时无,去亦无。
只是上船的时候,她突然很想念临安。
或许以后,她还会回到临安去罢。
但是应该,再也不会来这金陵城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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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
1.《春江花月夜》就不标注了。
2.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杜甫《月夜》
第127章 春江月
叶流春×白沙汀番外·春江月
【中·水风空落】
“十三公子,春娘子,不见金陵来客。”
“金陵……来客?”
离开金陵之后,叶流春拿着籍契来到了汴都的教坊司,教坊司的妈妈本对她有些轻慢,直至分楼之日,她跟在众人身后,低眉敛目地弹了一曲。
教坊司众人惊为天人,对她态度大变。
汴都的伶人地位比在小地方高了不少,听妈妈说,如她这般天资的,不知道多少年才能出一个。
掌事花费了巨大功夫培养她的言行举止、一颦一笑。
要魅惑,但不要轻佻;要美艳,但不能浮皮潦草。
要善解人意,要会看眼色,一瞥便知轻重。
叶流春总是想到白沙汀面对着她时的神情。
她去学他的样子,得心应手,发觉原来自己也这样有天赋。
六个月后,她第一次在一个文臣外放的宴席上亮相,一首《破阵曲》,一炮而红。
九个月后,她得了高则一句称赞,从此成为汴都高官宴会争相宴请的对象。
一年后,叶流春在汴河游船,王公子弟扔来的金银珠宝差点将那艘小船砸沉,鲜花堆满了船顶。
无人异议,她成为汴都花魁,千金难见的第一红牌,文人执鞭,骑马过街,风光无限。
两个小童在她身侧紧紧跟随,向上抛洒着粉白色的花瓣。
一年半后,她得了掌事信重,在汴河樊楼的另一侧盘下了一处楼阁,亲手写了“春风化雨”的牌匾。
春风化雨楼开门迎客第一日,周檀带着两个弟弟偷偷来喝她的贺酒,席间欲言又止,叶流春看得好笑,主动问:“小周大人,你想说什么?”
周檀举杯与她相撞,叹了一口气:“我本以为,当年十三会想办法为你除籍的。”
十三……
好像有许久没有听过他的名字了。
不过片刻她就敛了自己的情绪,装模作样地眯着眼想了一会儿,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十三……小周大人说金陵城来的十三公子啊,当初私交不深,哪里用得着麻烦。我如今过得甚好,您和十三公子,都是我的恩人。”
她将手中美酒一饮而尽,涔涔酒液滚过喉咙,留下辛辣触感。
周檀晃着手中的酒杯,出神道:“那你可知道,他……要来汴都了?”
*
叶流春回过神来,听见屏风之外传来一个轻佻的声音:“娘子不见金陵来客,可旧人……总还是要见的罢?”
侍女为难,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
叶流春斜倚在榻上,慢慢地展开了侍女递进来的花笺。
花笺上是熟悉的、酣畅淋漓的笔迹。
他为她写了一首新词。
“犹记小叶春风转,幽怜清泪当日见。”
“……前事分明怨”。
他们在金陵的春风渡口见了第一面,那时她还没有名字,白沙汀叫她“小叶子”。
江上风大,她揉着眼睛下船来,落了一滴清泪,她都忘了,他还记得。
可她已经不是当年什么都没有、只能可怜兮兮落泪的小姑娘了。
而那些曾经让她痛苦得辗转反侧的记忆,落在他的笔下,只有一句轻飘飘的“前事分明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