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流春冷笑了一声。
“顾我薄幸情难解，十年如梦……难凭借。”
春风化雨楼开张之时，周檀还没有科考。
听他说，白沙汀托科考和寻找十一哥之名来到了汴都，临行之前不知为何与家里大闹了一场。
白家断了他的银钱。
于是白沙汀来到汴都之后，就开始四处混迹青楼，靠给姑娘写词为生。
他生了一张好面孔，甜言蜜语信手拈来，就算姑娘们看不懂他的文字，也不妨碍他在花街柳巷混得风生水起。
后来，他某一首醉酒后的词被人流了出来。
文人不知，大赞才高。
白沙汀的词被姑娘们谱成曲子、唱遍樊楼之时，叶流春正在为太子殿下伴宴。
从前她绝不敢想自己竟有机会为这些传说中的人物弹琴，真熟稔之后，觉得也不过如此，传闻一旦失去了屏障，就会变得平庸寡淡。
宋世琰很喜欢她的琴，他屏退了下人，倚着樊楼顶层的栏杆昏昏欲睡，等她一曲罢了，低笑了一句。
“春娘，你今日心不在焉……弹错了两个音。”
叶流春不急不躁地抱着琴向他行礼，面上却无恐慌之色，她早已经学会了这些虚与委蛇的把戏。
“殿下见笑，方才……听见了故人的新句。”
宋世琰在汴都耳目众多，闻言也只是惊讶地挑了挑眉毛：“哦，那金陵来的十三公子，是春娘你的故人？”
她闲闲地调弄着琴弦，半真半假地笑道：“他对我有些恩情，殿下以后若见了，瞧在我的颜面上，照拂他一二罢。”
宋世琰大笑道：“我听闻这位十三公子最是风流多情，爱慕者多，他在汴都未置房产，住都是直接住在温柔乡中的——春娘如今是当之无愧的汴都第一红牌，开口向我讨他的照拂，可他怎么……没来寻过你？”
叶流春调好了琴，伸手拨了一下，似笑非笑地抬起头来。
“会来的。”
说实话，白沙汀来汴都一年有余，他们听到的都是彼此的传闻。
传闻中她是一曲红遍汴河上下的解语第一人，年少绮丽，妩媚含情，汴都比她貌美的姑娘多如过江之鲫，可那些文人雅客、高官豪爵只捧她的场。她开了春风化雨楼，手下的姑娘个个出色，想必不久以后，就能成为世人口中的“大家”。
传闻中白沙汀是世家出身、最最荒诞不经的风流墨客，常年混迹青楼，名声一塌糊涂，可偏偏写了一手好词，就算朝中最端庄持重的人见了他的词，都不得不叹一句“才高”。
这传闻中的人物离他们彼此好像很远很远，陌生得像是从来不曾相识过。
叶流春不知道白沙汀为何会变成这番模样——在她的印象当中，他虽然年少贪玩，但骨子里依旧是家风森严的世家子弟，满怀抱负，与天下文人一般无二。
他合该玩够了、闹够了，乖乖地科举入仕、娶妻生子，循着父辈的道路，为民请命，实现他从前怀抱着她时所言的夙愿。
如今这般行事，与从前的模样相去甚远。
叶流春知道白沙汀终有一天会来找她的。
只是没想到，他会写出这样的词来。
薄幸……他流连花街柳巷如此之久，不知在欢场上对多少人许下过当时真心、转瞬即忘的誓言，所幸他还知晓自己薄幸。
薄幸怎会情难解？
相识的这些年如同镜花水月一般，她做梦梦见他，想起的总是一些好事，譬如他认真地打算着未来，想要给她一个名份，而她在离别的窗前等到了他回来，上前拥抱，再不肯松手。
然后他们情深意浓地过了十年，十年之后，她人老珠黄，他另觅新欢，揽着豆蔻芳华的少女，眼皮都不抬地经过她的窗前。
她寻了一把短刀，后来觉得鲜血淋漓太过骇人，于是雇了秦淮河一只花船，划到江心，一跃而下，了断了自己的一生。
对她来说，这竟是一个美梦。
十年如梦……难凭借啊、难凭借！
叶流春死死盯着手中的花笺，发现自己终于生出了一些异样的情绪——从离开金陵的那一天开始，她总是怀疑自己已经死了，如若不然，怎能如同干涸的枯井一般，无论如何，都生不出波澜呢？
最后一句，白沙汀顿了顿笔。
似乎是戏谑，又似乎是轻佻的嘲讽。
——美人何须千娇面？
年少时天花乱坠的爱情和美梦，对她来说是铭心刻骨的伤疤，对他来说，却轻得像一根羽毛——他明知道她的心思，却能将这些情愫拿出来，揉在纸上，来调侃她“不见金陵来客”的欲盖弥彰。
如果是三年前，叶流春瞧见这张花笺，大概会如他所愿，心痛难抑，随后将他赶出春风化雨楼，再不许进门一步。
他会心满意足地得知她对他旧情难忘，得知他轻佻而放肆的试探对她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汴都闻名的春娘子将成为他下一首词中春心粉碎的谈资。
确实是值得吹捧一番的。
叶流春的手缓缓地松了。
她喝了一口手边的雪峰茶，侍女今日忘了放蜂蜜，这茶苦得发涩，然而她面上分毫未现。
放下茶盏，她清了清嗓子，和颜悦色地对侍女说：“确是旧人，将十三公子请进来罢。”
白沙汀进门时，看见叶流春正在珠帘之后擦拭她的月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