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有人声,她也没有回头,只是不紧不慢地将那琴安置好了,又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向他行了一个姿态优美的礼。
“流春见过十三公子。”
房中燃着信阳公主梅花香,中人欲醉。
白沙汀记得很久之前,是他和叶流春一同在古籍上寻到了这制香的方子,还相约到时一同去采雪水和梅花。
可是冬日尚未来时,她就离去了。
他嗤笑一声,敲了敲手中的折扇:“一别多年,流春,你过得好吗?”
叶流春拨开珠帘,朝他走了过来。
白沙汀看着她巍峨的高髻,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不知为何,他脑海中豁然浮现当年秦淮河上的夜晚,少女被他吻过,衣冠不整地弹了一首艳曲。
月色清寒,美不胜收。
那梅花香逼上前来,打破了他的幻梦。
叶流春一侧身,就坐在了他的腿上,她伸出双手环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上落下一个漫不经心的吻:“好啊,好极了,十三公子,你怎么样,可有……想过我吗?”
手指顺着他的胸口下滑,轻轻地点了两下。
口干舌燥。
他也没有想过,她会是这样的反应。
这不是叙旧,是在待客。
果真是千娇面哪。
“公子今日寻我,”叶流春攀着他,轻轻地晃了晃,这是欢场最常见的调情手段,“——是来听琴的吗?”
白沙汀睫毛微颤,答道:“是啊,要见你不容易,听一曲更不容易……我听闻,春娘子一个月只有一位入幕之宾?”
叶流春起身去抱了她的琴,并不答话,她顺手从桌上拿了一个玉石拨片,为他漫不经心地奏了一曲。
手指都没有沾到琴弦,仿佛是不屑。
一曲弹罢,叶流春抱着琴凑过来:“琴也听了,茶也喝了,旧人见了,旧情……就没有必要再叙了罢?十三公子若是无事,就请早些回罢。”
她又吻了一下他的面颊,转身想走,白沙汀在她身后伸手一抓,将她月琴下缀的那枚同心结紧紧地抓在了手中。
叶流春心神一颤,连头都没敢回。
她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那枚同心结,只听见他顿了一顿,胸有成竹地笑了一声。
可笑,确实可笑……她将自己掩饰得这么好,却还是因为这一枚同心结露了马脚。
白沙汀拽着那枚同心结将她往后一扯,自然而然地抱住了她的腰,他将头埋进去,深深地嗅了一口她的气味。
语气低沉,像是在耍赖:“我无处可去,今日来此,就是来求春娘子的……娘子收留了我吧。”
叶流春眼睫微颤,沉默了半晌,最后只留下一句:“十三公子可要想好了,若要住在春风化雨楼……就不能住在别处了。”
她回忆着他从前的神态,转过身来,轻轻地拂过他的肩头,吹了一口气。
“妾也会……嫌脏的。”
白沙汀大笑着反击道:“彼此,彼此。”
于是他就这么住了下来。
不过多时,汴都的姑娘们就都知道了,惊才绝艳的十三郎成为了春娘子的堂下客,等闲不肯再为旁人写诗了。
先前还有来闹的,也不知道叶流春用了什么法子,白沙汀睡醒一觉,披头散发地推开顶楼的门时,总能看见来寻他的女子眼睛红红的,对叶流春委屈地喊:“春姐姐……”
叶流春一边安慰着,一边抬起团扇朝他瞥了一眼,秀丽双眸中看不出情绪,不知道是嘲讽还是可怜。
总归不是怒意,他见过她生气的。
虽然在最初相识的时候,她卑微瑟缩,像一株尚未舒展枝叶的植物,但他一眼就能瞧出对方愤世嫉俗的清高。
假意微笑之下,是她的高傲、自负和不肯服输。
可惜很久之后他才想明白。
白家虽是哀其不幸,到底还是拜托了他那在汴都为官的表兄周檀照料一二,周檀寻了叶流春,将他所行一一辑录。
某一日他又瞧见叶流春执笔写信,心生怒意,同她吵了两句。
恰好被上门来寻他的周杨撞见。
周檀从不好奇他的事,两人相交不深,几乎不见面,周杨却不然。他左右打听,多少知道些他与叶流春的事情,见他如此态度,同他打了一架。
白沙汀知道这小崽子心中的不爽——周檀前几日事涉燃烛案中,一夕之间从清正文臣变得声名狼藉,甚至与从前交好之人都一一决裂了。
周杨大抵也是想找人撒气罢。
他提着酒壶嘲讽周杨:“那可是你亲哥哥,什么声名、什么传闻,你在乎这些做什么?他待你如何,你这些年难道不知?有什么可气的,你们就是太想不开、太执着这些事情了,只要有真心……”
周杨扑过来,一拳打到了他的脸上。
二人在汴河最热闹之处打架,很快就引来了昭罪司的人,叶流春听了消息之后,急急地来昭罪司探望他。
白沙汀少见她这般情态——因为着急,她的发髻松了些许,面上神情也不似从前无懈可击,慌乱动人的美丽。
叶流春隔着昭罪司的栏杆询问他要不要伤药,而他却鬼使神差地从缝隙中拉过了她的手。
昭罪司中人认识他,应他所愿寻来了纸笔,墨不好,只好送了一盒画押时的朱砂,他蘸着那朱砂,在她洁白的小臂上写了两句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