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还没有继续想下去,就听见栅栏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有一双刺花布履踩过地面上的枯草,停在了他的面前。
白沙汀抬起头看,看见了叶流春仿佛哭过的眼睛。
他立刻伸出手去,想要去摸她的脸,但她站得不够近,他够不到,手指堪堪停在她面前一寸之处。
随后缓缓地收了回来。
细细想来,两人相识之后,总是欢乐的日子少、忧愁的时日多。
除了心生爱慕后秦淮河边的短暂时光,他做的全是让她伤心的事情。
他将她没名没分地藏在外宅,不敢告诉父亲。
他面不改色地告诉她,自己会迎娶高门淑女,要她做妾。
他回到汴都的时候,始终放不下心中的那一点点自矜,起初是躲着不敢见她,后来终于鼓起勇气,见面了说的却尽是伤人的话。
他恨她重逢时的云淡风轻,不敢问她当年为何决绝离去,满身是刺地同她调笑,试图用痛楚来反复证明一些真心爱过的证据,白白负去那些本该互诉衷肠的机缘和时光。
叶流春红着眼睛看他,看他想要触碰又缩回去的手,嘴唇颤了两下,却没有说出话。
白沙汀也凝视着她,想着,他太自负了,总觉得青春很长很长、欢愉太多太多,总觉得自己有机会,总觉得有更好的时机与她解开心结,总觉得有一天……能向她证明他的心。
可他只有一身污糟声名、一张浪子面具,交织着重重误会,开口说出的真心,怎么能奢求旁人去信?
白沙汀闭上眼睛,觉得从未有一刻这么后悔过。
他攥紧了冰冷的铁栅栏,去喊她:“小叶子……”
叶流春却不知晓他内心的酸楚和懊悔,只看见了他那只缩回去的手。
所以她并没有像平常一般耐心地听完他的话,而是直接打断道:“你知不知道——”
白沙汀受了刑,也就不复平日的潇洒风流。
这种空洞、茫然和颤栗的神情,她从来没有在他的脸上见过。
他好像应该永远都是含笑的、恣意的、胸有成竹的。
出身高贵、才高八斗,有文气、有傲气,自该有文人骨、仙人心。
不该是这个样子。
她吞下所有的酸楚,接口说:“——太子想要你的命。”
不等他反应,她就像是怕自己说不下去一般,急急地道:“我私下寻了周夫人的弟弟,还有小苏大人和艾先生,托他们将高姑娘和任公子送出了汴都。艾先生派人处理后事、伪造尸体,应该能骗过太子,暂时保证他们的安全,至于你……”
叶流春细细地发着抖,想起那只缩回去的手,又不免抓住了栏杆支撑自己,好不容易才重新露出个笑来:“他想杀你、杀这一批人为自己立威,我……恐怕没有那么大的面子救你了。”
很奇怪,白沙汀听见自己命不久矣后居然没有那么害怕。
心中涌上来的第一种感觉是庆幸。
幸好幸好。
幸好……从前没有、方才没有说出那句话来。
否则他要是死了,她该怎么办呢?
白沙汀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垂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
他重新抬起头来时,已经换上了他那副漫不经心、吊儿郎当的寻常模样:“哦,这么说来,我就要死了?”
叶流春眼中有泪,但一滴未落,像是怕露怯一般勉强笑道:“是啊。”
“那临死之前,咱们来说说心里话吧。”白沙汀隔着栅栏望她,脱力一般顺着冰冷墙壁慢慢滑坐了下去,“有些话,我很久之前就想对你说,一直寻不到合适的机会……”
“十三,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叶流春也在他面前跪坐了下去,她终于笑不出来了,一双美丽的眼睛执拗地盯着他,不肯移开,“……当年我离开金陵时,你后悔过吗?”
离开金陵之后,她从未在任何人面前露出这种凄惶神色。
这个问题在她心底盘桓了许久许久,已经酿成了一根陈年的毒刺。
白沙汀见她如此,一时间心痛难忍,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定了定神,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轻声反问:“当年……我为你图谋良久,你可感动过吗?”
“我不想再与你打哑谜了,”叶流春颤声打断他,“我一直告诉自己,只要你开口叫我一声‘小叶子’,我就问出这个问题,可是你一次都没叫过,直到今天……哪怕你可怜可怜我,就弃了这些虚伪面具,告诉我一句实话罢。”
“没有。”
白沙汀飞快地回答,没有带一丝犹豫。
说得慢了,总会露出破绽的,她这么聪明,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一时不慎,就会叫她猜出心底所想,满盘皆输。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你心里不是清楚得很吗,你是什么身份,根本不可能嫁给我的。我的那些图谋,已经是能够为你做出的最大努力了,可你呢?你从来没有顾惜过我半分,只是天真地做着不切实际的梦,你替我想过吗?凭什么要我后悔。”
叶流春从未听过比这更加伤人的话,甚至不敢信这是白沙汀能够说出口的。
她怔然望着他,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
好像一切比她想象中,还要更坏一些。
白沙汀不敢看她,低垂着头,麻木地强迫自己把话说完:“你弃我而去、离开金陵的时候,难道会觉得我有一日会后悔吗?你都不曾感动过,我为什么要后悔,这些年我见过的女子太多,那些年少时的东西,根本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