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比他们差的。”她说。
“母亲早逝,兄长们不爱诗书,少时父亲不曾送我去书塾,我便在阁中读尽了那些藏书——武将世家中的书不多,前朝遗史、术法兵书,我将它们读得烂熟于心,做梦都在想大周女帝,就算我成不了那样的人物,也该在青史简上留下名字来才是。”
柏影讶异于小姑娘的志气:“所以你自少时便开始习武吗?”
李缘君笑道:“是啊,当时总想着,天地广阔,只要我说服了父亲,和兄长们一起习武,将来也能和男子一样,建功立业,彪炳千秋。”
于闺中女子而言,她生的并不是什么重病,甚至于,有许多女子生了这病,一生都不曾发觉。
可于她的愿望来说,这小小的病症又未免太过残忍了。
柏影突然明白了她发觉自己这病的经过——小姑娘日日在家中习武,终于哀求父亲放她去了演武场,可不过几日,便骤生惊吓、弱症发作。
言语到了喉咙,突然张不了口。
他其实有些不忍心告诉她,这病是治不好的。
但柏影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自己心中明白得很,因为在他沉默半晌之后,李缘君在锦被之下偷偷握住了他的手,十分认真地说道:“所以你一定要成功,表兄。”
柏影微微挑了挑眉毛。
“我不过是生了场弱症,就总觉得老天对我不公,兄长比我更甚……天道对你不公,可你从不曾自怨自艾,用尽办法去报复、去筹划,哪怕前路困难重重,也永远不失却向前的决心。”
“兄长,你一定要成功,我愿意为你做这些事情,待他日……你为万世明君,我为辅佐之臣,我们的愿望,都会实现的。”
他或许能想明白为何李缘君对他不同。
从少时开始,小姑娘心中就燃起了注定不能被世人理解的野心和火焰,她生机勃勃,提着枪奔赴前程,可疾病不允,重新将她栓回平静无波的后宅。
她委屈、她不甘,她渴望遇见为生活带来闪电的机遇。
然后他出现了,像是一个神迹一般。
最初李威不肯信他的荒谬言论,还是李缘君尽心劝了,才肯同他行验亲之事。
确认之后,李威想立刻带柏影进宫面圣——多么天真幼稚的举动,柏影当时在心中讽刺地想,凭他如今的身份,保不准还未出宫,便会被太子提前下手除掉。
他们什么都没有,必须隐忍蛰伏多年,寻到一击必中的良道,才敢抛出手中的筹码啊。
李威和两个儿子都如此资质平庸,不想家中还能出这样一位女子。
少女在他面前耍了一整套枪,行云流水、虎虎生威,飘逸的裙带在风中舞动,繁复衣摆翩跹,美得坚毅挺拔。
她抹了一把额间晶亮的汗水,将那杆枪扔过来,柏影伸手接住,听见她说:“兄长,待他日,若旁人不堪用,我为你领兵。”
她说到做到。
她在太子府一忍十年、做小伏低,就算出席宴会雅集,也总是一副怯生生、病歪歪的模样,偶尔有几次他在楼上瞧见她经过,他们会漠然地对视一眼,随后飞快移开视线。
太子篡政后,长日不回,李缘君终于寻到了机会,得知太子有意向西韶借兵之后,又私下与西韶勾连,借来火油布置。
她扮了男装,悄无声息地游说了父亲那些早对他有所不满的手下,在宋世翾和周彦带兵进城时,将她的父亲和兄长都推了出去,从而保全了李家的军队,收拢到了自己掌心。
盛世不得出宅院,若逢乱世,或许她真能成为她心目中的人。
可惜后来,李缘君还是心急了——她聪明绝顶,能看穿诸般兵道阵法,可对朝堂翻云覆雨的党争心计终归不够了解,藏书楼中没有书尽比鲜血更加残忍的权术。
周檀将最大的秘密拱手送上,柏影和李缘君皆以为,就算他和宋世翾情比金坚,也不可能渡过生杀大仇。
在昌陵的地穴之前,柏影才想清楚,这也不能怪李缘君和他,周檀这样的圣人,从史书中大抵都找不出几个。
脖颈之间就是冰冷的刀刃,李缘君感觉有鲜血顺着额头下滑,心跳开始急遽加速——这是弱症将发的前罩。
她没有在面上显出分毫,只是朝柏影看了一眼。
柏影持刀的手不住地抖。
恍惚之间,他好像看见了当年鹅黄衣衫的小姑娘。
小姑娘提着一柄铁枪,温柔的衣摆在风中猎猎飞舞,编织着她封狼居胥的美梦。
“兄长,如今你有筹码在手,不必顾忌我,做什么要放了我呢……”
“你要活下去!活着,才有希望啊。”
他知晓她的情意——不仅是男女之情,更有知己之礼、理想之愿。
她比他自己还要渴望他能成功,渴望他能向天道证明,纵然生不逢时、命运诸多缺憾,他们也能登阁摘月,也有叫四海水竭、天地倾覆的能力。
可是她没做到,他也做不到。
柏影瞧着她的尸体,突然很后悔没有开口称赞她一句。
你已比古之君子更甚。
报君黄金台上意。
提携玉龙为君死。
【02·永安词】
宋世琰伸手逗着廊前的鹦鹉,日光将他的浅金勾紫长袍与鹦鹉五彩缤纷的羽毛照得一片流光溢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