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影怔了一下,随后缓缓答道:“好啊。”
“好吧,我也觉得甚好……”
“说什么我的事,先前不是在说你的事吗,”被他这么一闹,柏影觉得酒醒了七分,“你跟春娘子,到底打算怎么办?”
白沙汀抱着头大叫,装听不见。
“逃避何用,你若真心悔改,还不如早些入仕科考,置份产业,把她娶过门。”柏影怒道,“人这一生可供后悔的时候不多,机会就在你的手边,你为何从不知珍惜?”
无人回答,白沙汀已经在船上昏睡了过去,也不知道他到底听见没有。
河面上倒映出只留了一盏灯的春风化雨楼。
柏影低声道:“十一有你这样的兄弟,在天之灵,会高兴的。”
第一次听见“大河之水飘摇去”时,他坐在巷口,沉默地驻足许久,回去后誊抄了这首词,一字一句地去看。
大河之水为三。
白日上京为景。
有些人就算是死去,也会被人如此记挂着。
可有些人即使是活着,也从无人在黑夜中留一盏最后的灯。
他和宋世琰,其实都是可怜人,只是一个是心知肚明的孤独,一个是花团锦簇的腐烂罢了。
说不上谁更可怜,大抵是他更可怜些。
因为就算是刻毒,他也不如宋世琰纯粹。
柏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眺望远方被夜雾笼罩的皇城。
那里离他好远好远。
“我从来都……不能纯粹,或许我自己也知道,所以一直在……排斥登高。”
他笑起来,学着白沙汀的豪气,重新去念他方才即兴作的诗。
人生若能活得酣畅淋漓,该有多好啊。
“北斗参宿今何在?随我乘风上蓬莱……神龙六架遮白日,君莫怕……”
踏云行。
【04·草木心】
傅庆年身死之后,杜辉携家人出逃汴京,死在郊野的道上。
柏影听见宋世琰兴致勃勃地“啧”了一声,唤他:“景安,你来看。”
凑近了看,面前摆着的是一张工匠草图。
不是原本,好似是急匆匆地摹下来的。
他看了两眼,愕然道:“殿下,这是……”
敕造真如宫图。
宋世琰说:“孤少时,曾经眼见过父皇逼杀皇祖父。”
室内的下人全都有眼色地退下了,柏影吞咽一口,听见自己声线微微发抖:“逼杀……”
“别怕啊,景安,”宋世琰看他一眼,笑吟吟地道,“你不在宫中,并不知道,当年父皇登基之前,宫墙内传过好一阵流言蜚语,说父皇好似不是皇祖父的血脉,皇祖父当年召景王入京,是动了易储之念。”
“父皇先下手为强,让皇祖父病痛缠身、无暇再管,这才保住了自己的位置。当年他只以为这流言捕风捉影,还是我无意间听见了真如宫事,才揣测出来的。”
柏影的目光下移,落在了真如宫下的密室上。
“你以为他为何非要修建燃烛楼?幸亏杜辉出逃时还带着这样东西,才能让孤猜测出一二,这皇室密辛哪,太多、也太脏了。”
宋世琰说着,自己却在摇头:“不过燃烛楼修后,我旁敲侧击,总觉得父皇不曾在真如宫下找到尸体,为何……”
出了太子府后,柏影立刻寻了心腹,奔波鄀州、汴都,精心查了半年。
他在看见图的一瞬间就有这样的疑惑——若是真如宫在修建时就有密室,为何赵贵妃的孩子是在南苑失火后才有的?
“当年公输先生修建真如宫时,明明白白地写过手札,‘何谓真如,无我所显’,非实非虚、非生非灭、非方非圆……故而他将真如宫修成了地上地下相辅相成的格局,这地宫是地上真如殿的复刻,本就是宫殿的一部分。”
“当年先帝与赵贵妃伉俪情深,赵贵妃的兄长又是权臣,宫中不乏妒忌者……我想,这所谓的身世之错,恐怕是有心人杜撰流传、打压陛下的。”
是啊……当年的刘相看不惯赵贵妃专宠,在偶尔得知真如宫的构造后,他立刻心生一计,将此事添油加醋地传了出去。
谣言四起,十分成功,纵然宣帝心知肚明这是有人故意的,也不知该如何辩驳。
赵贵妃借口嘈杂,搬离了真如宫。
宫殿废置,但流言仍旧未减。
宣帝当年犹豫立宋昶,只是因为察觉到他性情偏激,与身世毫无关系,可有心人稍加利用,这便成了勾心斗角的筹码。
想来也是,当年宋昶根本未曾掌权,倘若真的身世有误,宣帝为何不直接下诏废储,就算他病重,朝中也有顾之言在。
再后来,傅庆年也瞧见了草图,顺着刘相所想编纂了一切。
一道流言,两朝党争,究竟毁掉了多少东西?
柏影根本不敢想。
在宣帝无力辩驳,最终也只能叮嘱顾之言守好秘密的时候。
德帝就注定会得知此事。
在德帝决意挖开真如宫、修建燃烛楼的时候。
无论他有没有找到尸体,疑影都注定会一辈子种在心底。
柏影扯着唇角,笑不出来,有凉意顺着脊背侵袭而上。
今日之前,他从来不曾意识到,这党争的灰暗可怖,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他曾认真思索过,倘若他上位,是否能够寻到彻底放心之人收拢权柄,为他绝了这党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