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朝辞重点了手边的蜡烛,烛火飘忽不定,周杨走时没有关门,刚燃起不久便被门外的风吹灭了。
风吹了这许久,雨始终没有落下来。
【02·神游】
连续三日,苏朝辞都做了同一个怪梦。
梦里他坐在窗前,身侧是一片诡异的透明琉璃,日光穿过它们照在颊上,微烫。
有声音在身侧环绕。
像人声,又不像人声,沙沙哑哑、窸窸窣窣。
“……圣人,我们应该如何去定义圣人?《原道》中说,‘有圣人者出,然后教之以相生养之道’,至善、至美,无私、伟大、襟怀广博、兼济天下,一切最崇高的词语,都可以用来形容他们。”
“但是我并不愿意用‘圣人’这样的词语去定义我崇敬的古人,人皆有私,至圣之道是拜神者完美想象塑造的金身,所以我做人物研究,第一件事是寻找他在史料中的瑕疵。”
“……”
低头是光可鉴人的地面,他从未见过如此荒谬的场景。
“有了这无伤大雅的瑕疵,我的金身才能走下神坛,成为怀拥七情的常人,而伟大者,必自寻常中来。”
一个没有挽发盘髻、不着寻常衣饰的女子走到了他的近前,仔细凝视着他。
“是谁?”他问。
并无人回答,世界扭曲撕裂,一瞬间回归原样。
第二日在殿前初遇周檀的时候,他还怔怔地没有从那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抽离。
“小苏大人……”
“我姓苏,名辞,字千陵。”
虚空中有人疑惑地问。
“千陵……为什么你平时从来不告诉别人你叫千陵?”
他有些羞恼,嘟囔了一句:“千陵听起来像女孩儿的名字。”
対方轻轻地笑起来,在他耳边喊“千陵”。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确实像你的名字。”
声音从梦境中来到现实里,如影随形,他逐渐地习惯了这个声音的存在,更有甚时,他惊讶地发现,対方居然十分了解他,不用看到也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
父亲去世、燃烛案兴、汴都生变、周檀远行,有很长的时间,他都没有再听到那个声音。
直至一日傍晚小憩,政事堂中书页乱响,花窗未关,他在沉沉的梦境中,再次见到了那个奇怪的女子。
这次的梦境比之从前正常了许多,他身处于大河上一只游船中,那个女子站在他的身侧,远眺身前的夕阳。
苏朝辞侧头望去,看清了她的模样。
素雅、平和、恬淡,书卷气太重,可这种重并非饱读诗书、随手赋诗的文气,真要说来,倒是更像治史、修撰、陶冶的匠气。
那女子伸出手来,摸到了他的脸。
苏朝辞心中惊疑不定,却不知为何,一动未动,任凭那只生茧的手在他面上逡巡。
他看见那女子倏地落了一滴清泪。
“书卷二十年,得见君前……”
他不知这女子的来处,但他们很快成为了知己。
“三月初三,野郊河上,与君神游,盼来。”
*
名满天下的苏宰辅直到将近四十岁才娶妻。
妻子身份成迷,既非世家,也非贵族,某一日,那女子贸然出现,苏宰辅便突兀娶妻。
他的妻子不爱交际,成婚之后便辞京远游去了,过了一两年,她为他留下了一个女儿,随后彻底隐匿了踪迹,除了苏朝辞,无人知晓她究竟来自何处,又是何时撒手人寰。
“千陵,我是个痴人,但我爱重你,爱重风流的朝代,正如你爱重我,更爱重江山社稷。两见伤神,不如归去,等到你这一生走完,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们一定会在另一个世界重逢。”
苏朝辞活到六十六岁,做完了他想做的所有事情,死时天下文人俱悲,皇帝辍朝七日,太子亲自扶灵,名留青史。
闭上眼睛之前,他想起须晴日与她在城郊野河的船上初见,风帆鼓鼓,鬓发飞扬,黄昏的彩云布遍天际,他从喧闹世事中脱身,感受到了许久未有的安宁。
“我们一定会在另一个世界重逢。”
——我来寻你。
【03·与周霄白剖心书·其五】
某启:
人言“士为知己者死”,与君自微茫识,登金阁、浮宦海、渡龙迹、晓政事,时年一十有余也。论知己厚,称寻常远,故吾有言尽述,剖心为书。
削花一令所引之辨,不计良几,统观首尾,莫过军机、民生、边塞、征纳之事。君持儒道身、力变法家事,某与众论:盖天下变法者,或铜铁刚硬、万事不侵,或春风化雨、徐徐而图。前死后生,先谤怨、继铸声,凡常皆知择选优劣,而君异之。
辞拜言:君少负才德,辞乡沐誉,时出姑苏,音留万里,树伞相庇,天下之表里。至承旨日,昔年龌龊浮云流散,为臣登阁,何其熠熠!倘无削花事,当作万年臣。某常自幽梦,提笔自省:君渡之人,能遮云否?嗟乎!嗟乎!咨尔知其殉身道中,无敢铿锵一句,蒙羞当世之士,愧悔无极,不能自已。
……
同沐长风、渡海中,太白诗曰“我思仙人乃在碧海之东隅,海寒多天风”,苏子赋言“放乎中流……适有孤鹤,横江东来”,乃知碧海东隅之仙人,及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君也邪?某居横江野渡,提笔忘言,子美淮上遇风,有感,“应愁晚泊喧卑地,吹入沧溟始自由”,望君得遇自由天地……某无才相寄,踯躅思悼,剖心仍未书君血,空余五色祭沧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