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巴掌,没有打在她的脸上。
但两次巴掌声,已将她从混沌中惊醒。
这就是藏进废墟灰烬的宫闱秘辛,这就是皇帝始终没有胆量告知于她的“身世”。她不在意皇帝将她当做长姐转世还是当做女儿,但她却不知晓,是否应该在意那位来历不明的母亲。
“真要细说,你们父女二人倒也是一脉相承。老子秽乱宫闱,女儿有样学样——”
一盏热茶泼来。
二人一同回看,望见她端着茶盏。
茶盏自她手中滑下,跌上炭火,破碎成片。
真吵。
安静真好。
她高声喊道:“孙福禄。”同时上前扯下鬓边绢花,强行塞入皇后口中。孙福禄再度急急来到内殿,看一地狼藉,见皇后衣裳带火,又满身茶渍,不免揣测猜度。“传御医为父皇诊治。母后忽然撞邪,发疯癫狂,封口绑住手脚,送去净心阁关押。”
孙福禄小心翼翼抬眼看向皇帝。
皇帝松了手,缓步坐回榻上:“照她说的做。”
皇后吐出绢花,刚要声嘶力竭,又被绸布封口,扭送往南苑净心阁。皇后挣扎着,死死盯住赵令僖,却无力抵抗。
父女之间,再无对话。
等到御医诊过脉,宫人将一地狼藉收拾干净。
她面无表情道:“夜已深了,父皇安寝,儿先行告退。”
门帘掀开,她走出钦安殿,迎面而来的寒风显得格外清爽。她深深喘息,似要用这寒风驱走五脏六腑内的浊息。
孙福禄急急送来紫貂大氅,被她丢在雪地中。
次鸢撑着伞,跟随在她左右,她踩着积雪,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一路步行往海晏河清殿去。
宫墙宫墙,漫漫无望,长街横纵,风来风往。
冷风吹起她的衣摆,将纸伞吹得摇晃,落雪因此乱次飞舞,积雪亦是纷纷上扬。她探出手,没有任何防护,就那么探入风雪之中。烈风带着雪粒擦过肌肤,带来细微的痛感。
“次狐。”她喃喃道,“你说,我要不要杀她?”
伞沿压低,伞身微颤,伞面积雪陡然在她眼前落下,砸入地面积雪之中。
次鸢颤声回应:“回禀公主,次狐姐姐还没找到。”
是啊,她陷身山火时,次狐失踪,至今未能寻回,或许已经悄然死去。
她默了良久,垂下手臂,缓缓前行。
海晏河清殿宫门前,两盏灯笼挂在檐下,灯影摇曳,暖黄的光线铺在冷白的雪地上。大门洞开,稍有褪色的大红门槛拦住积雪。
门槛上,有一人倚门独坐。
身披白衣,乌发半束,静坐风雪中。每逢风起,便有飞雪染上眉睫,挂上青丝。发尾与衣袖随着烛光一同飘摇,摇摇欲坠。
他已在此等了五日。
他知道,今日她会回来。
哪怕已是子夜,哪怕雪夜深寒,他亦不肯离去。
直到她出现在长街尽头,一步一步,向着宫门靠近。
他听到积雪被踩实的声响,在风啸声中委实细微,却仍旧被他捕捉。他抬眼看去,历经多次空欢喜后,他终于见到了久违的身影。
于是扶着宫墙站起身,四肢僵硬,却仍勉力挪向外去。
最后,他迎着来人的脚步,直直跪在雪中。
从拐入海晏河清殿门前长街时,她就看到门前灯影下的身影,一身雪白,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
是张湍。
她一眼认出。
她步子稍快了些,变化之微小,连自己都没能觉察。
当再靠近些,她发现曾经在朝会指责她衣冠不整不成体统的张湍,此时此刻,发未束冠,仅着素白中衣,便出门来迎。
衣冠不整,不知礼也。
她无声轻笑,呵出一团白雾,走得更近。
骤然间,张湍在她眼前,直直跪下,将松软的积雪压密压实。
“张湍。”她微微倾身向前,身旁灯笼送近,照出他衣襟下半藏半露的肌肤已经冻得发红。“你想做什么?”
? 第80章
长街静寂,风也止息。
袖摆垂坠,灯火明辉。
张湍背向檐下烛,面朝袖间灯,冰雪覆眉睫,压低双眼。只一张拟雪苍白的脸,点上细碎红梅的霜,病态难解,犹然清艳。
她探出手,指腹轻压他堆雪的眉,冰雪在她指下融化。
雪水凝珠,仅此一颗,划过眼睑,如泪滚落。
她提起灯笼,贴近他的脸庞,重复再问:“你想做什么?”
“湍,双亲故去,恳求公主,开恩降旨,赐湍还乡,居丧守孝,以尽人伦。”
字字句句,声颤瑟瑟。
泣血椎心,悲恸欲绝。
一行清泪覆盖雪痕,缓缓滑下。她抬指点去,泪水温热转瞬即消,霎时如雪冰冷。她苦苦思索,未至解惑时,又一滴泪浸过她的指尖。
“求公主开恩。”
他俯身叩求,额首紧贴彻骨冰雪,青丝散开埋入雪地。尺寸之外,是纤尘不染的玉锦绣鞋,唯有淡淡风雪,遗有浅痕。
拘囿宫闱,风木含悲,安能释怀。
苦思冥想终于得出结果。她记得,张湍父母亲族早已逃离孟川,杳无音讯。此前派去找寻捉拿的将士,在她回宫后皆被召回京城,不再搜查。
她困惑:“张湍,父母死讯,你从何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