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正当年岁的年轻男女,簇拥在一处,说笑取乐,和他们的昨日,何其相像。
沈千章却不晓得,笑道:“是啊,这些人竟专门买了水鱼来喂白鹭,那些商家倒赚了笔饲料费——”
李御并未听他说什么,淡“嗯”了一声,脑海里却想着那一日,小姑娘笨拙喂鹤的模样,还有唇角两颗并不明显的小小梨涡——也只有离得极近了,才能看清那如石榴籽般大小的笑涡。
他当日便看到了。
不止看到了那梨涡,还瞧到了她的小圆镜,巴掌般大小,煞有其事的藏在手心,悄悄照照自己的发髻,生怕乱了花了。
她当时那般娇憨的在意自己。
想起往事,李御胸腔一震,不由得看向绫枝。
绫枝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对视,登时窘迫的站起身去了另一扇窗,连走路都急得有些磕磕绊绊。
李御唇角轻轻扬起。
看来她终究也无法将他当成陌生人,心里多多少少,总还是藏着点什么——
毕竟当时她看向自己的眼神,不能作伪。
即便是因了陆郁之故,也定然和那时的他有几分关联。
*
下了船,沈千章忍无可忍,拦住陆郁:“定舟,你以后能不能少在殿下身畔提江姑娘?”
他不愿让陆郁得宠,对于沈千章来说,陆郁后来居上,倒让太子冷落了自己。
可就算要斗,那也是太子继位后两人在朝廷上的厮杀。
绝非现在,也绝非这等乌糟事,沈千章总恨自己知晓得太多,近来种种,令他甚是不安。
陆郁疑惑道:“……为何?”
“这……”沈千章摸摸鼻头:“这当然是因为咱殿下孤家寡人一个喽,你想想,我左拥右抱,你也有了心上人,咱们三个常在一处,东宫冷僻,连个知冷知热的女子都没有,你说殿下能不吃味吗?”
“殿下若有心,自能寻到良缘。”陆郁道:“再说,殿下不是有朝朝吗?”
沈千章哽住:“苏朝朝……终归还是不一样吧……”
“多谢千章告知,我定会多加注意。”
“殿下是个好主君,果断睿智,却未免略显薄情。”陆郁低声道:“他前居深宫,后去了军中,若能逐渐懂世俗情爱,也不是一件坏事。”
李御生性冷淡,又因了皇帝宠幸贵妃之故,对任何女子都从不正眼相看。
唯有李御从江南寄来的那封信,才让陆郁看到了几分情味。
陆郁甚欣慰殿下来江南一趟,能有如此变化。
他提起□□,一是少年心性,情难自禁,二也是为了李御。
这世间不止有潜伏的阴谋,冰冷的人心,实力的博弈。
也有杨柳拂岸,湖光春晓,情之所至,携手相伴。
喧闹,温情,真挚。
这是很好的人间。
他想让他的主君也拥有。
*
去姑苏可走水路,也可陆路,因马车多少有些不便,几人便商量着包下了一条画舫,和千千万万江南百姓般,一船凌波,边看岸边景致边去姑苏。
李御特意吩咐下去,要下头为他裁剪春衫。
太子这命令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但下头的人自然忙不迭去了,琢磨着殿下的意思,做出了十几件江南少年时兴的款——毕竟殿下也正当年少,在宫里又拘着性子,好不容易出京游玩,想穿着风流些,也是人之常情。
李御漠然望着衣料,顿了顿,眸光看向那袭白衫。
就算当时,她将自己当成陆郁,可那白衫却是穿在自己身上的。
她分明不记得陆郁模样,若自己长得丑陋,她定然也不会那般情态。
他记得,她夸他穿白衫俊朗。
李御沉沉闭眸——他明明已经释怀了,他能放手。
说到底,不过一个侍妾罢了。
可又不知为何,如今一见她,竟又开始琢磨,琢磨她和他的过往。
抛开一切身份地位不谈,他也恰是二十岁左右的少年郎。
同龄的娇俏少女和他相处日久,那些情意总不可能完全摒弃他而独立存在。
李御当然可以释怀,但在放下之前,他的心魔却不住的盘旋叫嚣。
过往的那些情谊,哪些是属于陆郁的,哪些又是他的?
她当时动心,因“陆郁”名头的占几分,因他的模样心性,日久生情的又占几分?
总有些瞬间,他这么个大活人的存在盖过了遥远的陆郁,她那时的眼眸,只为他一人亮起。
譬如白衫,譬如平安符。
这是李御这几日思索往事,找出的两个瞬间。
李御嗤笑一声。
他都觉得自己这般想法,甚是无聊无趣,毕竟人心难测,也许有些事,连当事人都说不好——可一口气不上不下的憋在胸腔,如毒蛇啃噬般疼痛,又如蝴蝶振翅般挠痒痒似的酥麻,折磨着他想再去试探一番。
他不信。
他不信以他的品貌尊贵还打动不了一个没见过世面,有眼无珠的江南民女。
他不信绫枝前几日的动心只是因了那遥远的儿时记忆,而不是眼前的自己!
他当然不会做什么,只想确定一番她的心意——也算告慰一番自己初次情思。
第二日,李御鬼使神差般特意穿了一袭白衫,阔步走向画舫两岸青山,吹动袍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