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她出生时有异象,可那异象只在越国境内,除却本国国民,谁人可知?谁人可信?
而那公输家嫡出长子却不同。
周王朝分封六国,却集权于中央。
所谓中央,不是指端坐庙堂的周天子,而是指定居殷都的公输家。
从古至今,信奉君权神授,帝王登基,是受命于天,是受命于神明。公输家作为巫祭世家,就是连接神明与人类的沟通枢纽,相当于神使,倾听神明的讯息,给人类下达指令。
每一任天子即位,都必须得到公输家认可,他们的认可即代表神明的认可。
一旦天子有所失德,公输家便可提议罢黜,他们的否决亦代表神明的否决。
神权永远高于人权,贵为天子,也不得例外。
现任的公输家家主于子嗣上艰难,嫡出的孩子盼了许久才盼到。
他于人心所向中出生,于万众期待中降世。
降世的那一刻,天边的日头比平常晚了整整一个时辰才落下;六国枯死的花草树木纷纷抽出嫩芽;泛滥了三年的泗水终于平息,但潺潺地由向东流改向了西流。
周王宫殿中有一副青铜编钟,大小十二只,上面镂刻着上古神兽与铭文,至今无人能够敲响,最厉害的力士震裂了虎口也不能使它发出一点声音。
世人都说,这副编钟是哑的,周王深以为然。
公子出世那一日,编钟无人自鸣了十天十夜,合宫上下皆能听见。
公输家嫡子,本就是众望所归的孩子,又这般天生异象,自然对他抱有更大的期望。
族中最年长的长辈,占裂了三副龟甲也没能占出他的前程,前途未卜,一切未知。
或许,他就是传闻中那位降世渡劫的圣子!那位能解救黎民于水深火热,能带来福祉与希望的圣子!
族中长辈这般认为,诸子列国这般认为,天下黎民亦这般认为!
在公子周岁宴时,六国中最富裕的齐国国君送了一座城池作为贺礼。
那座城池,由三十万玉砖构筑而成,绵延数里,里面有着三千玉人,载歌载舞,亦有着镂簋朱绂,极尽奢华。
除却外在的玉砖,里面一切是玉雕的金砌的珠宝堆的。单那随意装饰的假栏杆,就是用东海百年不遇的红珊瑚筑造而成,随便掰下一块,可供普通人家富足一辈子。
就是这样一位尊贵无匹享誉六国的世家公子,明明与小小越国的公主搭不上关系,却因长辈们的说辞结下姻缘。
消息传到越国,越国国君稍感诧异,却未曾拒绝。
这种不拒绝一时辨不清是害怕?是仰慕?还是其他缘故?
总之,五岁的宁熙与同岁的公输玉定下婚约,待到十五岁及笄那年正式迎娶。
自此以后,没有人再开宁熙与宁笥的玩笑,若说起夫婿一事,必先提到的定然是那位公输家嫡子。
宁熙倒觉得没什么,只是宁笥与她渐渐疏远了,或许是因为她是有婚约的人吧。
没有宁笥陪着说话,看书久了便会觉出无聊,盯着窗外发愣,恰好看到宫侍搬着一尊青莲巨佛进来。
这个国家,供着一神一佛,神为金乌太阳神,佛即为青莲闭目佛。
佛本无相,不分男女。
所以这鎏金的佛像也瞧不出性别,似男非男,似女非女,闭目垂首,慈祥悲悯。
宁熙看着那神像紧闭的眼,联想到世人的跪求祈愿……
神佛真的会帮忙达成心愿,普度众生吗?瞧它闭目塞耳的样子,分明是只觉烦扰呀。
心愿的达成,具有偶然性,这种偶然性可能是那件事本身就会发展成那副样子,只是到达的时间稍缓,人们却将它归功于神佛,虔诚贡奉;若是心愿不能达成,他们便贡奉得更加虔诚,着实无解。
若自己是那青莲巨佛,应当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吧,旁人的事,与她何干?她为何要救苦救难?
这种怪异的冷漠自私的想法,自出生起便一直在心头盘旋。
宁熙想,或许她就天生是一个冷心冷肺的坏小孩,这辈子都不会被任何事物暖化……
第六十三章
八岁时, 西边使臣来见,说自家公子好奇未来妻子的长相,特来求一副画像。
越国国君让宫内最好的画师为宁熙绘制肖像, 神情样态事无巨细描绘清楚。可是据闻这画刚放到公子手上还未拿稳,便被风吹走,掉落火堆被烧得一干二净。
十岁时, 公子走访越国,亲临王宫,就是想看看未来妻子的长相。
然而宁熙在他抵达的前一日失足落水,此时正高烧不退。国君怕病气过给他,便隔了道厚重屏风在两人之间。
屏风是丝绢制成,上面绣着繁复花卉, 另一头的景象被花团锦簇扰乱, 根本看不清楚。
透过细窄缝隙,瞧见半截雪白臂膀从人堆中探出,花凝玉就, 欺霜赛雪。腕子上还挂了副叮当镯,轻轻一动便响个不停,叮当、叮当、叮当……
十二岁时, 周天子去岐山祭天,六国国君与亲眷随行,宁熙也在其中。
公子属意见未来妻子一面, 越国国君也想让宁熙见公子一面。便在公子去内堂休息时,安排她去奉茶一壶。
然而齐国公主央乐不知从何得到相关消息,截断宁熙与公子的会面。
公子盛名天下皆知, 央乐也早想一窥尊貌, 此次便假借宁熙的名号, 于内堂得见其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