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这时也仍旧没有抬起头, 不过好歹回应了她的话, “朕近来很忙。”
她以为他只会说到这里了, 片刻之后却又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
“朕近来准备修改官员顶戴,又临近年底预备回宫,前朝杂事颇多, 因此很忙。”
意思是,他并不是故意不理会她,故意不回到万字房中休息的。
婉襄的心软下来, 把她的问题问完整, “我今日过来勤政亲贤殿找四哥,只是想问问, 宝华殿里那五千卷《白衣观音经》都念完了吗?”
下一刻雍正便抬起了头, 无畏惧地同她对视着, “你方才说什么?”
婉襄知道他是欢喜的,坚定地将这个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我想问问四哥,宝华殿里那五千卷《白衣观音经》都念完了吗?”
《白衣观音经》是祝祷有孕的妇女顺利生产,胎儿平安的。她这样问他,他当然能够知道她的意思。
雍正很快就笑起来,将她也纳入他眼中的星芒。
“便是日日不眠不休,一日也念不完一千卷,婉襄,你也该给那些僧尼留一条活路。”
婉襄很快就站起来,朝着他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他。
“这几日四哥在勤政亲贤殿中过得好吗?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好好吃药?”
他握着她的手,“从那一日起……朕都没有什么胃口。大病过一场的人,不敢再不好好吃药。那么你呢,婉襄?”
她已经开始有妊娠反应了,但好像也就是那一日因为劳累而格外难受。
“这几天都还好,按着刘太医的嘱咐适当地进补,睡也睡得很好。”
“没良心……”
他下意识地这样斥责她,末了又改口,“这样才好,女子有孕不易,朕也害怕你会太辛苦。”
提及这件事,或者是念及婉襄那一日的表现,他的情绪还是淡下去。
他不敢再追问什么了,尽管他迫切地需要一个答案。
婉襄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尽量地用一些话题来逗引他开口。
“我觉得这会是一个女孩,都说女儿像阿玛,若是生得像四哥的话,一定会很好看的。”
雍正没有开口。
婉襄继续道:“刘太医说,我大约会在四月底的时候生产。”
“那时候刚刚进入夏天,天气不冷也不热,相比于炎夏和冬日,大人和孩子应该都能少吃些苦头。”
雍正仍然没有回应她什么,目光盯着密折,却也根本就没有落笔的意思。
“如果当真是个女孩,我希望四哥不要给她任何的封号。就只让她做一个寻常的小姑娘,或者比旁人更富裕一些,就足够了。”
这样的话语,雍正不会再不回应她了。
“为什么?”他皱了眉,像是已经开始为这个孩子将要遭受的不公的命运而抱不平。
她知道她这样说可能会让他伤心,但这是保全这个孩子唯一的办法。
“四哥亲生的公主……唯有齐妃的和硕怀恪公主养到了成年,其余的都……”
年少夭折。
懋嫔一生的心血都流在流她那两个为足月便夭折的女儿身上。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握着她的手,牵引着她走到了他身旁来,让他可以抱着她,听着那孩子此刻根本还探查不到的心跳。
“婉襄,你不再害怕了吗?”
此时有娠害怕,难道来日便秉承着弘曕一定会顺利出生的信念什么也不做吗?
婉襄坚定下来,“对于这个孩子的到来,只要四哥是欢喜的,我就什么都不怕。”
他被她的坚定所感染了,然而并不是全部,“朕当然是欢喜的,朕以为是你不高兴。”
婉襄低着头,望着他笑了笑,“我怎么会不欢喜,只是一时有些怔忡而已。”
爱新觉罗·弘曕是历史所有的,是爱新觉罗·胤禛和谦嫔刘氏所有的,而这个孩子的意义是不一样的。
它的到来不是理智的,是她自以为伟大地去对抗历史进程所得来的产物。
都说历史的车轮滚滚碾过,人身在其中渺小的就像一粒沙砾。
但每一粒沙砾都是具象的,她的情感是真实的,遵循本心就是值得的。
沙砾之下还有什么,她会保护它。
婉襄安静了许久,等到雍正终于把这几日他的抑郁消化完全。
再抬起头和她对望的时候,他说:“婉襄,你似乎总是和朕所期待的不一样。”
“以为你怯懦的时候,你在永寿宫中初次见面便说了那样的话;以为你抗拒朕的时候,你却又自己跑到了乾清宫里。”
“以为你只是包衣之女,没有读过什么诗书,你却又能引经据典地对朕进行规劝。”
“以为你会害怕到蜷缩在万字房中不敢出来,等着朕保护,今日开导朕的人仍然是你。”
婉襄良久无言,望着他微笑起来,心中又满是酸涩。
“我也没有想过四哥会这样地喜爱我。我以为我即便成为宫妃,也不过是末流之辈,四哥几个月方能想起我一次。”
那时候她就日日都在自己的一方天地中研究文物,做文物修理的直播,这是她和科研组所有人为刘婉襄设定好的命运。
可这样的命运从未有一日降临在她身上,从未。
从一开始就偏离,这孩子是命运偏离的第一个具象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