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脸上竟再瞧不出一丝伤心,甚至素来冰冷的眉眼隐隐含着笑。
满朝文武见此情景皆是暗暗舒了口气。
是了,皇后毕竟是香魂已逝,看来陛下伤心了几日已然想通了。
整个朝议过程也非常平顺,罢朝之后唯有阁老张萧被陛下钦点留了下来。
张萧作为两朝老臣平日里却也并不作威拿架子,是朝中八面玲珑人精一样的存在。
不过饶是他此时心里也有点打鼓,陛下唯独留下自己究竟是所为何事。
只见陛下以手撑额,昳丽貌美的脸上显出几分茫然,好半晌才抬起眼看他。
张萧正暗自琢磨着,被那毫无情绪的一眼瞧得神经一紧,连忙低下头去,“陛下。”
谁知少年天子下一句说出的话,竟是莫名叫人冷汗直流。
十二垂珠之下,身着冕旒衮服的新帝带着一点古怪的病气,“孤做错了事,皇后生孤的气了,张大人可知道什么哄人的法子?”
纵是见过大世面的两朝阁老,此时也忍不住的被这话问得微微哆嗦。
耳边听到陛下继续说,“皇后宠溺弟弟,孤不该明知故犯惹她生气,你说,孤要不要给妻弟封个护国大将军?”
张萧越听越心惊∶皇后死了,皇后家的小弟也死了。
给一个死人封什么护国大将军?
他强忍惧意,冷汗涔涔的试探,“陛下,封后大典那天……”
“怎么?”少年天子抬着漆黑的眼珠看他,脸上隐约显出一种介于平静和癫狂的诡谲之色。
张萧被看得心惊肉跳,冷汗如雨自额际悄悄滴落,他本能的住了嘴不敢再往下说,“没什么,没什么。”
“你说,孤这么做了,皇后会不会开心一点?”
纵横官场了数十载的两朝阁老寒毛卓竖,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恐万状,“那是自然。”
闻得此言,玄衣帝王的话语间竟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有些不确定的问他,“真的么?皇后真的会消气么?”
张萧已是两股战战,不敢多说一个字,也怕说错一个字,“自然是的。”
得到肯定的答复,面前之人的唇角便开心似的浅浅勾出了点笑,他自言自语般轻声喃喃,“那就好,那就好……”
张萧从殿中出来之时,冷汗已经湿透朝服。
翌日便有眼尖的朝臣发现,向来温厚待人、积极参与朝事的张阁老不知为何竟称病告假了月余。
而宫中也开始频繁出现方士的影子,那些号称身怀奇能异术之人带着魂幡剪纸,在不透天光的帝王寝殿中设置祭坛,挥剑念咒为亡人招魂。
着凤袍玉冠的少女闭目躺在水晶棺中,睡颜沉静。
招魂仪式进行了七日,都说那些心中还有牵挂的亡魂,会在离开人世的第七日入旧人梦中。
宫人散去,魂灯轻燃,苏言清满怀希冀的踏入水晶棺中,抱着始终悄无声息的朱裙少女闭上眼睛。
可惜,一夜无梦。
少年天子在满室幽暗中醒来,而后睁着不住发颤的睫羽,茫然吐出一口血。
旧人厌他,不肯入梦。
他伸手抚上少女紧闭的冰冷苍白眉目,口中喃喃着,“要怎么做,你才肯原谅我?”
他做错了,他真的知道错了。
苏言清的哭声渐渐在寂静寝殿中断断续续的响起,他一时哭一时笑,泪痕满面,唇间溢出的血不停堆积着流到了下颌上。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终于抹去唇间鲜血从地上站了起来,提着剑走出了殿外。
阶前跪了一地瑟瑟发抖,面无人色的方士。
很快,殷红横流的血染红了殿前长阶。
远处霞辉温柔。
他茫然立在殿前,第一次觉得∶万里山河,竟这样教人寂寞。
天幕之下犹如玉山倾颓,苏言清终究不堪重负倒在了血染长阶的殿前。
一个人不肯放手的执念到底有多可怕?
一朝帝王竟在登基后不久下了罪己诏。
罪己诏上条陈了自己所犯的罪状——戕害忠良,有意逼反,滥造杀孽。
他要把自己写进后世史书的骂名里,让万人唾弃,以此来卑微祈求亡魂的原谅。
原谅了,就该醒来,就愿意入梦见他了。
可菩萨不渡卑劣jsg之人,水晶棺中的尸身日渐溃烂。
冬日就要过去,阶草新碧,万物芳菲。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偌大的皇宫被四面飞翘的檐角勾勒成一方小小天地,风将檐下悬铃吹响了一遍又一遍,飞鸟来去。
旧人始终不曾入梦。
而陛下……
陛下已经许久未曾上过朝了。
他像是厌倦了杀人,也厌倦了眼前的一切,日复一日的只是紧闭着殿门,待在寝殿中一语不发的和水晶棺中的少女怔怔相对。
无人敢对此事表现出任何的微词和置喙,因为上一个血淋淋的例子还摆在眼前。
昔日荣宠无限的太傅楼呈,不过委婉提了句“希望陛下保重龙体,让皇后亡魂早日安息”,就触了天子之怒被牵连着诛了九族。
连那曾经和少年天子有过几分隐晦情谊的太傅千金,都没能免于株连。
朝臣们现在人人自危,哪里还敢多言半句。
宫人们尽数散去了。
萤萤长灯下,这里是被彻底遗弃的一方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