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前不久又新降生了一窝小猫,到春天里也不过两三个月大,卫然让高大伴重新给自己做了一根纬子,把小猫放到小花园里,不断的用纬穗逗它们玩儿。纬穗的末端系着一颗银铃,一动,银铃就轻快的响。
“皇姐!你看它们,除了吃、睡就是玩儿,既不用写字,也不用背书,多快乐啊!”
她没有靠近那群猫儿,一直坐在旁边的石桌边,手里还拿着一支朱笔,一边做着批复,一边心不在焉的敷衍卫然,“看着它们这样玩儿,的确很快乐。”
说着,又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卫然,“你最近怎么不‘阿姐’‘阿姐’的叫我了?”
卫然似乎有些心虚,不过很快就掩饰好了自己的情绪,“我都十岁了,如果总叫小时候的称呼,以后叫得习惯了,别人笑话我怎么办? ”
不过是一声“阿姐”而已,她不以为意,只当他是小儿心态,批过一本奏疏,又去拿下一本,随口道,“好,随你。”
然而卫然却以为她不高兴了,小声的说,“皇姐,要不……我再改回来?”
最后这个称呼到底还是没有改。
眼前的景象又是一变,这次是在夜里,她刚刚批完各地送上来的述职奏疏,正觉得头疼的时候,绿朱匆匆进来,说太子发了高热,一直闹着要阿姐。
梦里的她听到这里,想起来,这会儿太后已然薨逝,秦家跟着败落下来。秦家在朝中安插的子侄全部被剔除出官场,秦晌也被卷入一宗贪污大案里,虽然他早有准备,将自己摘得干净,到底也是元气大伤,不能再到东宫去给太子授课,元康帝卜卦出了结果,准他留在京中养老。
秦晌因此不能再进宫,对卫然的打击是最大的,如今卫然发了高热,也是与这件事有关。
卫芜音来到东宫时,御医刚刚离开,高大伴忙着让人去煎药,看到她来,立刻松了一口气,忙将她让进寝殿。
卫然已经烧糊涂了,看到她时,险些认不出来,只哑着声音问,“阿姐来了吗?”
她替卫然掖着被角,答应一声。
然而卫然下一句话却是在问,“阿姐,秦公不能再教然儿了,是因为你吗?”
当时只觉得这是无心之问,她随口哄了卫然几句,看着他吃下药,就离开东宫。
走之前卫然一直拽着她的衣袖,想让她留下来陪自己,但她拒绝了。
隔天再去东宫,迎出来的是高大明。
问及卫然的情况,高大明回说,太子昨夜吃药以后发了汗,今早已经退烧,这会儿已经在跟着大学士上课了。
又说,太子听说皇姐前来探望,很是高兴,托高大明回话,说自己一切都好,谢皇姐挂念。
自这天开始,卫芜音差不多接连去东宫探望卫然了三次,每一次都听着高大明用类似的话语向她传达卫然的意思。
她猜卫然是因为秦晌的事在迁怒她,等他冷静几天,应该就能想明白了,索性就没再管。
正好那时候朝政也忙,她顾不上卫然这边,一心扑在政事上,快到中秋的时候,她才终于见到卫然。
卫然看到她,态度虽然和从前没什么差别,但是他开口,唤的是,“皇姐,你来了。”
是了。
卫然改口唤她“皇姐”,是元康三十八年,他九岁的时候。
也是她自成为监国公主以后,终于摆脱太后和秦家施加给她的阴影的第五个年头。
所以……
从这个时候开始,在她还将卫然看做一个弱小的需要自己庇护的小孩时,卫然已经开始恨她。
她从不知道,秦晌甚至于秦家对他的影响会这样大。
这颗种子竟埋下这么多年,他明面上对着她撒娇,表现的依赖她,朝政上完全离不开她;实则暗中对着她的,是一把早已淬好了毒的利刃——
而她对此一无所知!
她说不上来心里有一种什么感觉,也许是愤怒,也许是茫然。
耳边又开始变得嘈杂,她好像再次回到最后一次站在文德殿的那天,谢中书声嘶力竭的指控她篡改遗诏,其他朝臣对她口诛笔伐,她明明还坐在冷硬的龙椅之上,却看到卫然一扫先前所有的伪装,满是讥诮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问她:
“皇姐啊,这龙椅,坐得舒服么?”
她应该是回应了什么,但是她听不到自己说的话,周围太乱了,外面的禁军一拥而上,其中还混杂着几个宫人,他们七手八脚摘下她头上的冕旒,夺走她繁复的礼衣,她只觉得自己暴露在各种充满不怀好意的打量的目光之下。
她挣扎,反抗,呵斥,但仍然有一双手锲而不舍的拉扯住她。
“……殿下!”
最后一声带了些急切,但也成功将她从梦魇之中拽了出来。
睁眼时,屋中烛火通明,灯火从帷幔中透进来,暖黄的一片。
身上的寝衣大概是被冷汗浸透了,贴在身上不太舒服,她撑着身子坐起来,余光里忽然看到一直在身侧给她借力的人,起身的时候不由得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