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飞快地看了我一眼,意味不明。
“我都能一封信把沈万年喊过来,为什么没有办法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你不是沈万年给我送来的徒弟么?”
好像没什么不对。我不死心,又追问道:
“昨天我来的时候,你也是这样坐在这的,你在等谁?”
我盯着他的脸,却没再找出一丝不自在。
“我在等刚才那位太守夫人。”他掸了弹膝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态度轻松,“她原本昨天约我看诊,不知道为什么又送信说改期今天。谁知道我等来了一个你呢?”
是我胡思乱想了。我不好意思地跑走了。
第9章
随便吃了饭,沈叙又回到了那个袍服工整却只有半人多高的形象。那两条木腿似乎并不能提供美观以外的功能。对他来说似乎只有现在这样行动才比较自如。虽然他脸上还透着疲惫的阴影,对我的讽刺数量和质量却都比之前一天更上一层楼。
整个傍晚,沈叙带我在中庭烧滚了水,把前一天穿过的袍子在冷水种先过净血水,又放进滚水煮到干净,再挂上横杆,点一炉药,熏到半干,最后晾到前院开阔的地方去,等待明天的太阳把它们彻底晒干。
我看着药气蒸腾,黑色的两件袍子,大的那件是沈叙的,小的那件是我的。又听着沈叙反复强调这袍子厚重,可以隔绝大多数血液体液,配面罩手套又束袖,便利且安全。
“沈叙,”我抓到一个机会问他,“为什么要用银线绣月纹呢?”
“我怎么记得你好像是识字的?这里是揽月阁,自然绣揽月阁的纹样。”
哦原来这么简单么。
“你不用知道那么复杂,免得脑子转不过来。”他又补充道。
暮色垂下,我给大堂里点了灯,沈叙又教我一章医书,横竖不过是些药名药效,他却挪着身子,从矮柜中一一拿出实物让我过手,间或加上他自己的用药理解,要求我一并背下。
我一边认真记着,一边却突然觉得,他双手支撑,腰腹用力向前递出身体来移动的样子,有些刺眼。心头像被什么东西挠着,又疼又痒。
又抄了一首诗,沈叙让我去把白天滚到现在的药端来。
可能是昨天见识到了我对他的指令的迟钝,他特地加上了让我垫两块厚布再拿的叮嘱。
对我的智力到底是有多不信任啊。
一罐药一分为二,他让我喝了一半,自己端着另一半。
看我不喝,他没好气道:“只是安神药罢了,你白天睡了,夜里若是睡不着,明天又起不来。”
我还是不动,他又说:“没下药,你死了有什么遗产能留给我吗?”
我想了想:“我那个玉簪是谷主给的,是我这里最值钱的东西了。”
他无语凝噎:“我才不要你的东西。”
我只好皱眉看着他,企图逃脱罪责:“药苦。”
“良药苦口。”他说。
“沈叙,我从小到大最怕喝药了。以前谷主总是给我灌很苦的药,后来他说不爱喝就算了吧。”我坦白道。
他想了想。这个人有好多我不知道的事,总是在某一个时刻琢磨起让我摸不透的事。
最后,他从小包里掏出一个蜜饯:“喝了就给你吃糖。”
他的语气好像个骗小孩的叔叔哦。
但我还是捏起鼻子,一饮而尽。然后赶紧从他手里拿过蜜饯含在嘴里。
呸,什么蜜饯,是山楂果干。酸死我了。
他笑得眯起眼睛。
好吧,就算是笑我,他笑起来比板着脸,或者吊着嘴角可顺眼多了。
“山里凉,”他笑够了对我说,“睡觉要关窗。”
看不出来啊,他还挺会关照人。
我关上窗户,放下纱帘。安神药的作用来得很快,此夜好眠。
另一个房间里,沈叙解开外袍的扣子,手指却停在领口。
几次鼓起勇气,却还是放下了手。他松下腰带,原本折好束紧服贴的下摆散开来。乱七八糟地堆在地上。
怅然若失。
一旦另一个人静下来,蛰伏在暗处的东西就纷纷攀上衣角发梢,撕扯着他。
倒不如回到总是一个人的时候,习惯了就不会觉得有什么差别了。他这样想着。
最终,还是穿着外袍胡乱上床。
说是床,其实只是在垒起的地台上加了一层木板,垫了一层毛毡。对大多数人来说,一个舒服的夜晚都需要一张绵软的床,而对一具早就无法像常人一样轻松入睡的残躯来说,只有坚硬的支撑才能让他少受腰痛的困扰。
不过今夜,这些都无所谓。因为他痛得蜷成一团。伸手到厚实的衣料里面,他捏紧了那一团仅剩的肢体,试图用这个强硬的姿势对抗疼痛。
人早已习惯隔着鞋底接触地面,觉得大地温柔可靠。沈叙却用的是一条断腿。有时着急起来,甚至是伤疤,或者只有一层薄薄皮肉包裹的断骨。
每一下小心或者不小心的接触,都会一层层加码疼痛。他能在眼前忙碌的事务里暂时把这些抛到脑后,却总会在深夜被赶上,一败涂地地结束这场战争。
索性痛着吧。他想着,松了手。泄气地躺在床上。
你没睡吗?
耳边却好像想起了某个他没有回答的问题。
他勉强支起身子,在床头的矮柜上摸到那碗凉透的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