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
那声音由远及近。
在一些树梢高的地方,响起了枭鸟的叫声,据说那是一种不吉利的鸟,总是出现在死人的地方。
陆地上的一切都在消失,然后她想,自己大约是在做梦,要不世上怎么会有长四只蹄子的鱼,两只耳朵的蛙?
薄青城大约也想不到,今日救他的竟会是一匹马。
那只陪伴他最后一程,又被他放归的枣红马。
这马从前在太行山的野马群中厮混,后来被马贩子捉住,放到集市上贩卖,因品相好,也狠狠骗过一些卖家的眼,只是买回去,不必多久就被转手,只因野性难驯,屡次伤人,后来阴差阳错到了薄青城的手里,被驯服成如今这副模样。
将人驮上岸,马儿自动卧倒,两个湿漉漉的人滚落在绵密的草甸上。
薄青城爬起身来,捡起地上的缰绳,弯折成鞭子,狠狠朝马屁股上抽了一记,“你这畜牲,今日放你归山你不愿,日后想走也走不了了!”
刚说完这句话,他就扑在马身上,紧紧地抱住马头,亲吻那毛茸茸的大眼睛。
他的脸上全都是水,也正因为如此,才能借着这水流下眼泪。
“乖马儿。”他哭着说。
听见身后女人猫儿一样的□□,他连滚带爬地靠近她,“窈窈,你还活着对不对?”
她咳嗽一声,吐出几口水来。
他把她脸上的湿发拨开,用袖子给她擦脸,然而越擦越湿,于是他更加手忙脚乱,马儿走过来,想帮主人的忙,温热的舌头灵巧地卷走冰凉的湖水,女人的脸上留下马在石槽里舔过的盐分。
主人和马一起协力,将女人驮在马背上。
如银的月光下,一匹没有缰绳的马和一个高大瘦削的男人,并排走在山间的小径上,马背上的女人,长发如同水草,滴滴沥沥地撒了一路的水。
第二天清晨起来,不知道什么时辰,只觉得天光大亮,大约是山间的太阳比别处更大,因此室内也无可躲避。
许青窈醒来,发现这地方似乎并不陌生。
但还没来得及多想,她就发现了更重要的事——自己身上不着寸缕,仅以一条蓝色薄被覆身。
“你醒了?”门口进来的人手里端着碗勺,身上只披一件白色中衣。
许青窈将棉被裹紧在胸前,警惕地朝墙角缩去。
看见她露出这样的眼神,他的心口不禁一痛,同时又感到些许烦躁。
“昨夜你身上的衣服都湿了,我怕你着凉,不得已如此……”
她的眼神中流露出浓得化不开的嫌恶。
他试图掠过那簇怒恨丛生的火焰,进去把粥放在床头,“快喝吧,你从昨天下午到现在粒米未进。”
见她迟迟未动,他转身离开,刚走了两步,就听见屋内传来清脆的碎裂声。
许青窈把碗摔了。
一时心血上涌,他扶着墙头痛欲裂,大约是体内的毒性发作,再也控制不了情绪,“爱喝不喝!能留住这条命,已经算是你的福气!”
他拖着剧痛不堪的身子,趁夜给她烘干衣服,凌晨爬起来为她熬粥,得到的就是这样的回报。
想到这里,他再难压制心头怨憎,冷笑道:“早点养好身子,给我传宗接代,不要以为我有多离不开你,我只是不想绝后而已。”
这当然是气话,他也不知道自己还剩几许时日,或许连传宗接代的工夫都是奢望,他昨夜晕倒在灶膛旁,连头发都被燎掉一半。
听见脚步声渐次远去,许青窈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四周看看,没有发现自己的衣服,过了一会儿,红马过来,走到门口,口里衔着几件长衫短衣,轻轻堆放在窗台上。
响起一声尖锐的哨声,那马儿腾起前蹄奔远了。
许青窈摸着半干的衣裳,呆呆地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光景,竟连衣服也忘了穿。
原来这里就是藏海寺下的山间别院,公翁曾隐居于此的“打果轩”,兜兜转转,他们又回到了起点。
等到她穿好衣裳出门的时候,薄青城和红马已经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站在悬崖边极目远眺,见对面陡峭的崖壁上,几个茶农在手脚并用地攀爬。
头顶的太阳热烈地炙烤一切,她这才敢于回忆昨夜溺水的情状,那时她与死亡只有一线之隔,谁能想到,救自己的是一匹马,一匹已经得到自由又甘愿折回来冒险的马。
可偏偏也是那个人的马。
就像她曾经失去的那个孩子,那样一个荒诞的产物,却偏偏救过她一命,两次,两次她都将要死在水里,最终都被诡异的命运所打捞,然而那被浸泡过的记忆,永远留下了灼烧肺腑的盐分。
她仰起头,心里不禁向上苍质问,“为什么命运偏偏要如此折磨我,置我于万劫不复的,都是曾经给过我希望的,救我于濒死之间的,却是我所憎恨的,恐怕我这一生,爱恨都不能纯粹。”
潮湿的衣服在日光下很快就被烘干。
峭壁上采茶的农妇放下盘在头顶的辫子,正围坐在陡峰上交谈,似乎是采到了自己满意的茶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