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氏宗族里多少远支宗亲,怎么就偏偏看上一个孤苦无依的贫家子弟?而且过继来的时候年龄已经不小,图什么?
大房老爷薄羡曾经对外宣称永不纳妾,看来是把自己的路堵死了,这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吧。
薄青城盯着薄今墨脸上那双长而媚的眼睛,在心底暗嘲道。
又想起自己的母亲就是因为薄羡才被沉塘,他心底的恶意便被渐次晕开,扩大。
他往往在怒极的时候,嘴角弧度更盛,“快去见过你祖母。”
薄今墨行礼,站定。
满头华发的老妇人平静地接过茶,喝到肚中。
放下茶盏,面无表情,伸手拽了拽身旁侍立老婢的袖角。
半姑立即蹲下身去。
老妇人猫一样盘踞在老婢身上,走到门口明暗交界处,忽然回头,看了薄今墨一眼。
薄今墨不卑不亢迎上那眼神。
老妇人古怪一笑,转身离去,薄今墨略微蹙了眉头。
想起自己初次进府那年——这地方果真迷雾重重。
薄青城这时候忽然开口拦人,“大伯母先别走,咱们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还不热闹一下吗?正好我请了外地的戏班,席就摆在西府的湖心水榭,大家下午都来,一个都不许少啊。”
说是一个都不许少,结果也只到了一个——
老妇人重新钻进自己密不透风的楼阁,沈韵秋照样称病未至,巧姨娘借口回乡下娘家,薄素素在药馆里面跟老师父学医道,只有二房少爷薄脂虎,一个人坐在台下,看得津津有味,面前的瓜子壳嗑了密密麻麻一摊。
“表扬忠孝,一曲升平;观今鉴古,稽考陈平。”
音韵奇特,圆融里带着铿锵,不同于昆曲杂剧莺歌呖呖,粗犷雄浑,是本地人未曾听过的腔调。
薄家的戏台在一个水榭上,台子特意打得高,三面临湖,莲叶亭亭如盖。
隔着一道木柞廊,错落放几具紫檀长条案,并数把玫瑰靠椅,桌上冰裂纹的瓷碟里盛满时兴点心,瓜果茶茗。
台下最后面,靠近湖心亭的地方,两把太师椅并排靠着,仿佛离主.席特意隔开一大截似的,此时上面正坐着一男一女。
男的一袭黑长裰衣,女的月白色褙子上,隐约有光华流转。
“知道这叫什么吗?”薄青城微微侧过头问。
许青窈不答,他也不恼怒,横竖她的手都在自己掌里握着,想到这一点,不禁又叩得紧了些,“悬丝傀儡戏,泉州的地方戏。”
“方才那几句,是正剧开演前,要唱的一段开台戏,为的是祭拜傀儡戏祖师爷陈平。”
戏台上又唱了一段,“一炷清香,拜请杭州田大王;铁板桥头请师傅,腾云降雾下云霄。”
薄青城附在她耳边解释,“这段唱词是歌颂戏神田公元帅。”
许青窈不语。
手指叉在他指掌间,来回撮弄,被牵连着,也和那戏台子上的傀儡玩偶一般,不能自已。
台上唱的是《织锦回文》,正唱到女主人公苏若兰跋涉山野千里寻夫的一段,那娇弱华美的玩偶,在悬丝的牵引下,颠扑不前,履起履摔。
薄青城就好心情地笑起来,侧过脸看她,“你看那个木偶娃娃像不像你?”
见她不回应,又自言自语道:“只是你才不会寻夫,你是要杀夫。”
感受到她掌心微微渗出的薄汗。
薄青城帮她拨去耳边碎发,“你就不想问问,薄今墨怎么就会突然背叛你呢?”
许青窈摇头,冷笑,“悬丝傀儡,你选了一出新奇的好戏。”
她这样说着,也就作出全神贯注看戏的神情,从始至终,不曾旁顾。
“我给过你机会了,”薄青城揽过那楚楚纤腰,“如果你去的是北门,或许已经离开淮安了。”
月光一片清冷,繁弦急管中,人偶摇曳生风。
盯了她侧颜良久,终于,掌下猛然用力收紧,强迫她半躺进他怀中,“你说,你怎么就忽然想起跟他一起走呢?”
许青窈还真想了这个问题,其实她也说不明白,怎么就会突然掉转马头呢?
源于前一晚上的梦?
可能梦里的她还是心软。
湖上莲花繁盛,轻纱曼妙,眼前的一切如梦似幻。
她总觉得在做梦一般——该死的人没死成,忠实的人倒戈于大敌临阵,疯癫的人原来比谁都清醒,这不是梦是什么?
“你猜猜,你的好儿郎现在在哪儿呢?”
许青窈摇摇头,“与我已经无关了。”
薄青城满意地笑了,“我会让他亲眼看着我们好。”
亲一亲她的发顶,“我们会很好,一直好。”
把人打横抱起,“今天晚上,到你的南风苑,还是我的时雨园?”
第82章
少年衣衫单薄立在楼上, 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时雨园,夜里风露沉沉, 不过片刻, 眉眼尽湿。
昨夜,淮安漕帮总舵大堂。
凌晨时分,突然来人传消息, 说是老舵主身上不好。
薄今墨紧赶慢赶,总算赶上老人的最后一面。
室内灯火昏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