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今墨掰开酥饼,摇着头失笑道:“第二天,你大伯就揪着你堂弟的耳朵,把小点心原封不动地给我送来了。”
许青窈掌不住笑了,笑过以后,又半信半疑地盯着薄今墨,良久才问:“你说的是真的?”
薄今墨点头,“真的。”
看他信誓旦旦的样子,许青窈又笑起来,这回却笑得有些苍凉,“说谎话不眨眼,要真是如此,在裕春和干得好好的,他怎么会答应去归化城?”
那地方的钱庄是新开起来的,同淮安总号的气势和规模天壤之别,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哪有人特意往低处走的。
“淮安总号人才辈出,他大约是自觉出不了头,便想找新的地方崭露头角,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也是人之常情。”
许青窈垂眼看着坑坑洼洼的地面,声音带着点哽咽,又刻意用微笑压了下去,“好吧,你说服我了。”
老房子的炊烟最后一次燃起,竟也袅袅盘旋,作出不舍的情状。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最后一顿饭,包袱打点好,已经是暮色苍茫,马车载着一车辎重朝渡口驶去。
送许家一家人登船。
夜雾之中,船只渐行渐远,许青窈忽然想起来时经过的那家米店,是叫“如意米店”吧,不知为何,她情不自禁地朝着江心喊了一句,“万事如意,平安喜乐!”
淼淼江波把她的声音传得很远。
杜氏忽然钻出舱中,朝她挥手,“我们如意,你也要保重!哪天不想在淮安待了,记得来归化,我们在那儿等你!”
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许青窈觉得自己此刻无比狼狈。
船已经消失在夜雾里,薄今墨转过身,猝不及防对上一张泪流满面的脸,他伸手递给她帕子,她飞快地笑了一下,“都赖你。”
然后又哭了。
第94章
夏夜的江风熏热, 岸边梧桐树影婆娑,斑驳之中透露出几点渔火, 小舟轻慢悠闲, 满江星河在桨声里散成金沙银粉。
坐在船舱之内听水声,只觉满世界风雨琳琅。
舱内的人各不言语。少年坐在矮凳上,捧着粗瓷碗喝茶, 装作不经意看过去,一盏经年的旧灯笼下,女子沉默如同画中之人。
“这茶劲很大。”他笑着说了一句, 垂着眼,仿佛是同船底的游鱼搭话。
“太酽了吗?”许青窈背靠舱壁, 抬起头来,长眉微蹙, 眼角还留有轻红, “都是这样的, 贫苦人家以出卖体力为生, 喝了浓茶才有精神。”
她还记得, 她们小时候家里仅有的粗茶, 也的特意给大人准备的,味道苦,她偷喝过一次, 像被燎了舌头, 从此再不惦记。
方才亲眼见伯父一家登船离岸,好像从前的自己也跟着漂走了, 所以她才会没出息地掉眼泪, 还被他给看见了——想到这里,她悄悄看过去, 昏暗的油灯下,少年薄唇紧抿,睫羽低垂,鼻翼两侧投下大片阴影,白玉一样的手指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螭龙纹玉佩。
奇怪,明明刚才是他先讲话,她说了他又不回答,如何这会子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只等她来搭讪。
心里当即有些不忿,置气又找不到理由,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想来想去,挤出三个字,“我渴了。”意思是:还不把茶水给我端来吗?
算是个台阶吧。
声音却是又气又迷糊,仿佛是个撒娇,然而相当短促,好像连她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就消失在潺潺江水间了。
要知道,她是没这么说过话的,此时要是再叫她发出方才那么一声,必是再也不能了。
“哦,”桌边的少年头也不抬,只轻轻颔首,“下午的饭菜确实有些咸了。”
许青窈心里那个气,面上却没有理由发作,只好抿平唇角,恨恨起身,动作粗暴地给自己倒水。
但是此刻,动作再粗暴也没用,“只有这一只碗了。”少年扬起脸,朝她似笑非笑地说。
他有一双灰黑色眸子,像蓄着阴雨天,然而瞳仁却大,配上超出常人的下垂睫扇,总是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从前只知道这双眼睛扮可怜是一把好手,现在清清楚楚地对上了,才知道原来里面也能盛满精光闪闪的狡黠。
许青窈忍不住心想:这小孩长了一张狐狸面庞。
小孩?对了,这是小孩,和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呢?她毕竟是长辈。
眼见矮几上零星摆着一只残碗,还是他才用过的,里面盛着金褐色茶汤,大片叶子堆沉在碗底,像是孤零零的秋山。
反正她本来也不渴。
许青窈愣神片刻,徐步出了舱,斜靠在船头,看江天一色的夜景。
夜里江风着实大,她身上又只穿了对襟琵琶袖纱衫和织锦单裙,此时便有些耐不住风寒,单薄的脊背微微锁起,双膝抱在胸前,从后面看来,很是副可怜样。
“古有‘画饼充饥’、‘望梅止渴’,母亲这是要望江止渴了?”背后传来少年清冷的声音。
随着他走来的步伐,小船微微摇晃,许青窈不动声色地朝里边缩进几寸,薄今墨看了不禁失笑,“这是怕水吗?”
“我不会凫水。”许青窈老实回答。她从小怕水,以至于连坐船都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