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今墨走到门口,忽然被一只断了腿的漕丁绊倒,那人顾不得自己身下正源源不断地冒血,还打算爬过来扶薄今墨,可是,看到那只递来的手的一瞬间,方才还清冷平静的少年,忽然发疯一般,一把将人推开,起身大步跑远,像是要摆脱难缠的噩梦。
薄今墨一走,薛汍从薄素素衣服上取下根银针,薄素素有点不好意思,“不知道什么时候扎上的……是我不小心。”
薛汍道:“我也有。”说着从自己胳膊上取下一针。
原来刚才的忙乱之中,许多用来缝合残肢的长针都没了踪影,被发现时已经扎进了他们自己的手臂、衣服、鞋面之上。
大帐之中。
“如今既然战事已平,还请侯爷尽快回去吧。”徐伯道。
“这是卸磨杀驴,要赶我走?”忠毅侯笑得古怪。
“难不成你还想留在这里?”
“本侯舍不得自己的外孙,有何不可?”
徐伯失色,眯着眼睛逼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若是旁人,我岂肯冒这样大的风险?”
徐伯冷笑,“都是你做的好事,你心里的成见,毁了所有人,现在孩子长大了,你就来认亲,还真是敢想敢为。”
北风呼啸而过。
薄今墨站在门口,心底一片空旷,像是一扇纸糊的旧窗,被北风穿透,随着风声忽大忽小,泛起褴褛的毛边。
里面徐伯还在说:“你的侄女叶凤阁,替嫁过来,一辈子都被毁了,她还刺了我们少主一刀,差点要了他的命,你知不知道?这一切的一切,罪魁祸首都是你!”
大约隔了很久,老忠毅侯哑着嗓子,声音苍老,“我知道,所以我来了,我来赎罪。”
……
薄今墨失魂丧魄一般,走出卫所,走到冰冷的长街上,跨过无数纵横僵硬的尸体,背离城门而去。
据最后看见的人说,万丈霞光之中,少年骑着一匹老马渡江而过,提一柄长剑,孤身杀入叛军大营,那样子,像是要去赴死。
行到江心,有渔船将他拦住,少年却笑着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请你转告我的夫人,千万不必为我伤心。”
或许是老马走得太慢,这个消息传到蜀地时,已经是春天了,在贺昳的斡旋下,蜀地安然无事,那个闯祸的世子也平安归来。
可是有人永远再不能回来。
据史书载,隆庆四十三年,淮安薄氏豪族嫡嗣子,素有神童之名,少年得中举人,守城退敌后,径趋逆贼营中,趁其酣饮之际,即众中射箭取贼首首级,于追击途中,遭逆军万箭穿刺,堕于马下,时年十六。
一路乘船南下,满江都是水,许青窈没掉一滴眼泪。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一天,到了位于东南内陆的建阳。
商贾辏集,万家书院,十里竹林,书声琅琅。
这个地方,和他曾经向她讲述的一样。
竹林尽头,许青窈走进一家叫“慎独斋”的书局。
翻开新印的书籍,墨香扑面涌来,继而铺天盖地,裹挟着她,叫她再也动弹不得。
过路人偶然一瞥,只见角落的书橱背后,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忽然大作悲声,震恸心肺。
别人都不知道为什么。
第130章
多年以后, 市面上出了一种墨,拈来轻、嗅来馨、磨来清, 声名远扬, 一墨难求,这种墨,因其产地在东南建阳, 被叫作建阳墨。
从前建阳以造纸和印刷闻名,现在多了墨业,倒是使当地更为发达了。
六月七月连着两月大雨连绵。
一场暴雨过后, 阴霾消散,山峦苍翠, 碧空如洗,墨厂白烟直上九霄。
林间的羊肠小道上, 一个身穿青袍的女子, 正朝山底下那星罗棋布的烟窑而去, 身后跟着一群男女, 年龄不大, 都是学徒。
“出海到百越的那一批桐烟墨, 都描金了吗?”
人群里为首的少女很恭谨地回答:“已经装盒。”
许青窈微微颔首,“下半年雨多,到时出货恐怕受困, 存货数目点过了吗?”
“按照往年的单子, 应该是够了。”
改名换姓后,又经过几年浮沉, 许青窈依托当地山脉水文, 建起一座墨场,出产的墨, 不仅在文人士大夫之间有口皆碑,甚至成为皇室贡品,她也据此成了闻名遐迩的巨商,后来架本充足后,又将产业扩大到丝绸、玉器、钱庄……七年前,因为南王反叛,朝廷虽然最终没能将漕粮改制,然而却决定撤禁开海,许青窈抓住时机,将生意做到海外,真真正正地做到了富甲天下,财被四海。
即使是这样,手底下的人都知道,自家掌柜最上心的,还是建阳山里的这爿墨场,每年春夏之交都要回来小住。
看着大片的油桐树,将人面也覆得极绿,许青窈不禁心思幽然,想起从前在淮安,她的南风苑里也有这般泼黛气象,以致于空翠湿衣,终年如雨,如今再想起,却也只有满树的蝉鸣。
一晃七八年过去了,从前的事,似乎真成了杳梦,午夜梦回,脑子里全是火,铺天盖地的大火。
然而睁开眼,枕头上却常常是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