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不说了,越说越心慌,薄今墨眼底阴翳浓重,兵荒马乱,危险无处不在,她会怎样,他简直不敢想。
更令他不安的是,除了这个,冥冥之中,他还有一种预感,她这回离开,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吗?
他的心立刻揪紧了。
然而此时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刻,也没有工夫供他咀嚼那些儿女情长,战况紧急,千钧一发,他不得不很快从那股不安中抽离出来,将自己投入刀剑无情的战场。
翌日,夜间。
白天此起彼伏的战鼓消亡,取而代之的是城楼上的枭鸟发出的古怪啼声。
一阵寒风刮过,一队穿着夜行衣的士兵暗中擦着城墙蹑足而过。
不多时,叛军安置粮草辎重的大帐被火烧起来了。
“有人偷袭!”
火把升起,位置暴露,大胡子千户带领的先锋队立刻被叛军层层围住。
高墙之上,薄今墨接连点亮三发烟弹,将夜空烧得璀璨。
各大城门瞬间涌出乌泱泱的漕兵,两军对垒,刀光剑影之中,血几乎染红了地面,与滚滚而过的江水难舍难分。
到底人少被动,不多时,守兵就败落下风,眼见城池失陷——
前方号角忽然响起,震彻黑夜。
天降雄兵,身穿黑甲头系红巾的大军,潮水一般渡江而来。
有了这波支援,大战很快结束,叛军弃营而逃,退徙三舍。
凌晨,日出时分,金光万丈,薄今墨站在城墙之上,迎面上来一位面目英武的老者,两人目光在空中一碰,薄今墨立刻泛起一种怪异的熟悉感,当看到对方身上的玄甲时,不禁脱口而出,“你们不是漕军?”
老者深深看了他一眼,出示手中军符,薄今墨看去,竟然是辽北忠毅军!
薄今墨面露惊疑,“忠毅军不是曾被圣上下令禁止踏出封地吗?”
老者解下头顶红巾,“只要旁人以为我们是漕兵就够了。”
怪不得,这些人明明身披重兵黑甲,却戴着专属于漕丁的红巾。
薄今墨转头看向城墙之下的湿土,满目疮痍,无数红巾丢在尸山血海之中,其中一抹被朔风卷起,像是一段飞溅的血光。
恍惚间,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当初义父选择和薄青城合作,就令他十分费解,漕帮和沙船帮向来势不两立,就算都投靠南王,谋取一个从龙之功,到时事成之后,如何划功行赏?漕粮承运的任务总不可能一派一半吧?
如今想来,到底姜还是老的辣,或许老帮主早就看透了时局,也料到了他必定不会遵照他的遗愿,拱手让整个漕帮受制于薄青城,所以作出了这样的选择。
他的义父押了两个注,薄青城和他,是老人家左右手五指山下的两注砝码。
如此一来,漕帮进可跟随沙船帮行踪,知己知彼,胜率翻倍,得到从龙之功;退可重回朝廷护法,得以洗白,获取政治博弈的资本。
他忽然想起从前,义父考过他一个问题,说是两只帆船在海上比赛,一只遥遥领先,此时遇到大风刮来,是否转向将直接影响比赛结果,第一只要如何保证自己立于不败之地?那时他凭借直觉,不假思索,告诉义父说第一只应当回头,回头模仿身后的对手。
义父听后大笑,盛赞他的聪慧,并对此津津乐道了好几年,可是如今看来,他竟然是这样的愚蠢,竟然不知道自己手里的漕帮,就是这个故事里的第一只帆船。
于是他忽然发现了可怕的一点,原来在知与行之间,还隔着人性的深渊,就像薄青城说的那样,他只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被圣贤书灌坏了脑子,满口家国天下仁义道德,结果就是“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自己一心推行的海运国策,兜兜转转,将要亲手毁在他的手上。
漕帮立了大功,漕粮改制的问题,必定要再次搁浅——
对于这场改革,或许一开始,结局已经注定惨烈。
恐怕这也是为何薄青城一开始就选择釜底抽薪,而非扬汤止沸,赌上全副身家,支持南王起事改朝换代的原因。
周围是一片死寂,明明城楼并不算高,薄今墨站在上面,却感到止不住的心惊。
朝远处望去,那抹被风卷起的红巾,终于还是没有渡过江面,被一处湍急的漩涡捕获,在其中纠缠翻涌,像是一道鲜红的伤口,很快便沉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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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战结束,不断有伤兵被抬回,血滴淋漓,洒了一路,黏红的小径尽头,是一排整齐的空屋,里面传来此起彼伏的沉痛吟声,大鼎在火上烹煮,白烟冲至半空,药气氤氲,苦味盖住了弥天血腥。
薄今墨来到帐内,撞进眼帘的是两个血人。
原来这两人正是负责诊治伤兵的薄素素和薛汍,此时,两个一见面就争吵不休的少年男女,难得三缄其口,手底沾满血污,沉默着,任由浓厚的血腥在两人的发丝间撕扯涌动。
薄今墨走进来,看着满地的伤兵,问了几句,都是关于伤兵病情的事,听说麻沸散不够,便打算下去着人准备。
舵主亲来慰问,伤病们不由得群情激奋,即使他们才在战争中失去了手足和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