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索片刻,“不敢。”
“哦,”那人来了兴味,放下手里茶盅,笑起来。
毫不吝啬赞扬之语,“你是个聪明的。”
丢失的那一批船货,乃是一百根巨柱,六十根都是整阀整装的金丝楠木,其余四十根,分别是香楠和水楠,别的还不要紧,偏偏那水楠,既有楠木的色泽纹理,又比一般楠木质地更为柔软,传说当今天子的金銮殿内,那一方盘龙宝座,就是软楠制作。
他大费周章,从蜀地弄到这批珍稀木材,原本是要献给宫中的九千岁,为其修建老家的祖陵,不想天降祸事,偏偏他还不能报官,要知道其中的软楠,乃是御供之物,不允许私下交易,他一介私商,如若倒卖此物,乃是僭越,是犯大不敬的忌讳。
当然,他更不能按照往常,大张旗鼓,真刀真枪,派手下去将失物抢回来,那蜀中山高水深,地势回环壅塞,易守难攻,山匪水盗占据岭上四十八寨七十二峰,牵一发而动全身,如若事情闹大,祸起萧墙,恐怕他好不容易搭上的青云路,将要就此断绝。
为了沿途安稳行事,他上上下下打点了不少官吏,又在淮安乡下的庄子里,假借翻修祖坟重建祠堂的名义,大兴土木,伪造木材和榫钉的报关名录。前后费了数之不尽的心思,最后的结果竟然如此,代价不可谓不惨痛。
幸好,他早留有后手。
不打无准备之战,一向是他的至理箴言。
不过,他现在更有兴趣的是,到底是谁,泄露了这次行动——
薄青城眯眼冷笑,将视线投向左手下的那人。
佛六的头瞬间垂得更低。
一面把玩手上的翡翠扳指,一面问道:“你倒说说,什么叫‘不敢’?”
叫佛六的下属默然无语。
众人亦都不敢作声。
薄青城倏尔笑了,问:“不敢找?不能找?”
略微停顿,瞳孔骤然一缩,射出隼目样的精光,“还是,不愿找?”
站起身,走近,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大手抚上那人肩头,并不如何施力,那人却不堪地软下去。
挽住他臂膀,亲切扶起,拍一把后背,将人定得笔正。
“站直了,别叫人家笑话我薄二的人,都是软骨头!”
那人三魂已然丧去六魄,眼神空洞,任薄青城搓扁捏圆。
“哟,都穿上锦袍了,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穿什么来着?”薄青城拽起那绣有云色暗纹的广袖,细细摩挲上面的花纹,姿态亲昵。
“一件打了补丁的破麻袋,对吗?”背过身去,声音是回忆旧事特有的温情,细听,竟然还蕴着一丝不忍。
陡然变色,擒住那人头发,抬腿绕后一袭——
人已经跪倒在地。
左右立时上来两个壮汉,轻巧将人反制,五花大绑,扔在青色釉面砖上。
薄青城居高临下地俯视,挑眉,“兄弟真是手眼通天,连我也自愧不如,岷江沿岸的匪盗,你也能搭上线?”
“谁替你牵的?落了多少好处?”
又问,“抵得上我给你的那些吗?”
问题咄咄,神态却稀松平常,就像站在街边与旧交讨论天气,或者宴席间与宾客闲话寒温。
那人却不发一语,浑身是胆,视死如归。
薄青城打量他半晌,了然笑道:“我知道了,把柄落人家手里了。”
优雅撩袍落座,慵懒地揉太阳穴,“让我想想,会是什么呢?什么东西竟然能让我们的佛六爷软了膝盖骨……”
“对了。”倾身向前,露出一抹狂热而天真的笑容,黑曜石样的眼睛比孩童还明媚。
“是你那个五岁的小儿,对吧?”眼神之发亮,仿佛已然被那赤子的灵魂附体,隐隐流露出慑人的邪气。
佛六抬起头,脸色大变,双目发红看向薄青城,神色吓人,“要杀要刮,即刻动手,少他妈罗唣!”
被猛踢一脚,复又痛苦倒下。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啊。”
表情无奈地拍拍手,出现几名黑衣杀手。
人被堵住嘴,拖了出去。
在场鸦雀无声。
谁都知道,此人眼睛上方横亘的断眉已然昭示接下来的命运。
“其他人,通通有赏!”
众部下听闻此话都悚然一惊,脸上写满不可名状的惊惧。
“怎么,今日被拘在此,陪爷看了这么一出好戏,难道不该得赏?”
坐在上首,笑得光明磊落。
这是在敲打他们了。
众人噤声,有反应敏捷些的,当场起立,大表忠心。
薄青城照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脸,只是眼中的阴戾,却比冬日里清晨的大雾,还要浓些。
清除了这样一个害群之马,也好,他想。
所谓祸福相依,如此才不会影响他接下来在蜀中的大计。
出门,赌场的管事旺儿跟上来伺候,手里捧着一条金银交错的细链,还带着成副的枷锁和项圈。
“爷,这是您要的东西。”
拇指轻轻摩挲,“收口再打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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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安城内艳阳高照,三千里外的蜀地,却是一片阴云漠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