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奔腾,惊涛拍岸,浪花飞溅,像是硕大青黑的礁石在吞嚼银矿,曜目的白光无数次荡起又碎成齑粉,在金和银的边缘跳跃,直叫天与水渐次漫漶,远处的黛山在雾气中连成一线,闪闪地割人的眼。蜀中向来是富庶之地,天府之国,连山间的口岸,也有如此繁华气象。
苍茫云雾间,一只鹰隼离弦之箭般俯冲而至,落入巉岩耸立的石壁隘口,幽涧深不见底,沿着古怪的青松往里望去,才能看见那如鹰巢一般险峻的匪寨。
一个黑衣老仆朝崖边的竹楼上疾步走去。
“少主,老大请您去议事厅一趟。”
那玉色的海东青正落在长满兰草的窗台,少年刚一推开窗,桀骜乖戾的猛禽便迫不及待朝他肩头扑去。
不想,主人却如此绝情,并无半分与它亲昵的念头。
只是利落地取走指爪间的信卷。
一目十行看过去,入鬓的长眉拧紧。
只是这片刻的冷淡,便急坏了少年青袍下的白猫,利爪抓挠,将暗色云纹的滚边勾出长长的细丝。
海东青瞳中锐光一闪,扑腾才拢起的阔翅,试图教训不守规矩的狸奴。
少年纤长苍白的手,略触鹰颈——顷刻便作出乖静神色。
只有膝下绿瞳的猫儿,任它随意攀咬。
抬腿要走,不提防踝边一个挂件紧抱,嘴角勾起,俯身将袍边的银线扯下,递给嗜闹的猫儿作耍,这才得以脱身。
“少主也太惯着这畜生了。”老仆见耽搁了事,面露不满。
少年淡淡一笑,不置可否,推开门,问道:“可是去淮安的船来了?”
“只怕还有另外的事要麻烦少主。”面露不虞。
这些土匪头子,也太不讲规矩,他家小主人只来了这么半个月,他们便弄出一大堆麻烦找上门来,什么铁器熔铸,火器使用,采买记账,官商周旋,硬生生将他家小公子当成了衙门里的师爷,昼也烦,夜也烦,害得他家公子旧病复发,心疾难安,倒是他这个老头子,被奉为座上宾,沾了不少的光。
饶是如此,小公子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无妨”。
倒是慷慨,直叫他这个老奴,操碎了心肠。
一老一少朝墙上挂了白虎皮的草堂走去。
一进门,便有一群大汉起身行礼,将这对主仆延请至主位。
“小公子,绑错的那几个小娃儿该如何处置?”满脸苍髯的彪形大汉尽力斟酌自己的用词,这段时日,和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少爷待在一处,他们整个寨子里的人似乎都文雅了许多。
“方才做给他们的鱼,第一筷动的分别是何处?”面沉如水,音色清朗如碎玉。
大汉不解其意,仍然据实回答:“第一个掇了一口鱼背,第二个挖的是鱼肚,第三个嘛,”大汉停顿一下,嘴角回荡着笑意,仿佛也觉得那场面很有意思。
“那小子,一上来就挖腮帮子上的月牙肉。”
少年听了,答:“第一个,原路送回;第二个,要一年的粮食收成。”
“第三个呢?”
“三十年的佃钱。”
“明白了!”
大汉一拍掌,左右分别倒酒,“小兄弟,留下来行不,你这一走,大哥还真舍不得!”
少年并不接他的酒,自己斟一杯茶,一饮而尽。
“小弟以茶代酒。”
尽在不言中。
意思已经说得很透。
大汉的神色黯了黯,“行,以后有用得上大哥的地方,尽管张口!”
抱拳,“多谢。”
一路送至渡口,“还有最后一件事,大哥要讨教你。”
少年用眼神示意他说。
大汉压低声音,“截来的那批金丝楠木,该怎么处置?”
“乌斯藏不日将会入境朝贡,这些好货,自有红袍的喇嘛抢着收购,沿途的官吏轻易不敢动。”
“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言重。”
直到船只消失在浩渺的烟波里,青峰寨的一众土匪始觉怅然若失,忽然,头顶翻涌的乌云里,冲出一只矫健的禽鸟,盘旋在众人头顶,不住地唳啸。
青袍玉带的小公子和他沉默稳健的老仆站在船头,向他们挥手作别,直到消失在水与天的交界。
第31章
正午时分, 许青窈出现在淮安城最大的药房——春晖堂前,旁边一队衙门公差打马而过, 尘烟四起。
旁若无人地走进人群, 门前已经聚起大批贫民。
这是春晖堂的每月义诊。
由背后的大东家薄青城牵头,掌柜兼郎中薛汍坐镇。
既然他费尽心机到处搜捕,要断绝她一切后路, 她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自投罗网,投向网中一处人人都看不见的地方。
这地方叫作“灯下黑”。
前面一个老妇在柜台上领了数包草药离去, 终于到她,走入屏风后。
坐下, 左手伸出,直腕仰掌, 压低声音:“近来总是心慌不已, 劳烦郎中一瞧。”
薛汍三指指端下压, 眉峰一跳, 掀起那双薄眼皮, 打量她面庞, 凝眉苦索半晌,眼中有惊色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