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青窈果断拿起药包,架起外面的陶锅,开始煮水点火。
时辰过得很快,事情比她想象得顺利。
其实这药也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难喝。
除了有点烫,当然是因为她喝得太急,她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但在眼下的时刻,任何人都不能阻止她,纠缠了她数月的噩梦,她已经下定决心要连根拔起。
在疼痛来临之前,她甚至还有心思想象该用什么样的姿势迎接这场血腥的坠落——坐着,还是躺着?
身下的床板是几张散碎拼凑的长木条,她怕弄脏人家的铺盖被褥,就将它们抽走,自己躺在光板上,底下垫了锅底灰和草纸,希望场面不会太狼藉,以免吓着哪位突然造访的来客,当然,还有这间屋子的主人,再怎么说,人家也招待了她吃喝,避免让她流落街头,算是尽了地主之谊。
她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幼年在叔婶家寄居,后来嫁入薄家作儿媳,如今四处流亡,一直都是寄人篱下。
一个寄人篱下的人,一定会懂得“不添麻烦”四个字的内涵,当然,随之而来的还有那些难以为外人道的心酸。
幸好,习惯了便也不会太煎熬。
她试图唤醒幼年记忆,来对抗目前这难挨的时辰。
随着时间推移,疼痛加深,直到浑身沁出冷汗。
下腹像突然长出来一把刀,一把锃亮的屠刀,这刀还不停地在挖,向左向右,向更深处,似乎要将她整个人的腰腹全都扯下来,连着血,带着筋骨,她简直想呼救出声,却又不知道是向谁呼救,连恨的力气都没有。
在这样的时刻,她想要去杀死他。
他一直未曾离去——他曾谋杀过她的灵魂,如今又像寄生在她鲜血里的蛊虫,摧残她的身体,她感觉到剥夺和摧毁与他相连那部分血脉的快感,然而仅仅是一瞬,就被如潮涌来的阵痛所绞杀,只剩下一片虚而冷的苍白。
她要去杀掉他。
用一把尖利的长刀,将那个人挖心剖腹,将今日所受的苦难十倍百倍地加身于他。
意识逐渐消亡,朦胧之中,仿佛闻到一股幽香,那是一种熟悉的香味,很奇特,后调长而浓,却相当锋厉,像是深山老林中某种树的伤口。
薛汍不可能那么快就回来,会是谁呢?
不敢细想下去。
脚步声伴随着幽香越来越近,这样的时刻,她甚至再闻不到自己身下的血气。
强忍疼痛,飞快爬下床,钻入床底,将被褥枕衾覆在床板之上,长衾垂地,堪堪掩住床下一双痛苦而濡湿的眼。
掀翻柜子,里面的药物洒了满地,恰好覆住那新鲜的血腥气。
体内有余痛阵阵袭来。
汗珠从额发上滚落,一滴滴砸在水磨青石板地上,呜咽着不让自己出声,几乎把嘴唇咬破。
一双黑色高帮云锦长靴停在她眼前,像是在搜寻什么东西,转了两转,复又离开。
按本朝服制,庶民不得穿靴披绸,此人所着并非官服,却是昂贵的湖绸云靴,可见是个狂妄的商贾。
她已经猜到来人是谁。
压抑着自己体内的疼痛和满腔血恨,恨不得当场冲出去了结了他,然而——会有多大的胜算?
只怕又是自投罗网。
她极力安置自己的恨意,拉扯理智为报复寻找章法。
屏息凝神,悠长的静谧中,只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血腥混杂着满地摔打的药气,像一管生了锈的陈年渔网,铺开又收紧,收紧又弥散,她沉在水底,是一条避无可避的鱼。
门外忽然响起一声猫叫。
她的心猛然一揪。
——腥气最易引猫儿。
眼看着那只白色长毛的小东西,朝自己奔来,就要钻入床底,她全身僵直,几乎连呼吸也停止。
随着猫的动作,那长靴男子仿佛也发现了什么,抬脚,一步一步朝她靠近。
绝望像体内的溃烂,逐渐扩大。
“玉奴,又跑到哪里去——”
堂下响起一声极为清越的声音,不如寻常男子低沉醇厚,像是出自少年喉中。
一个穿缎蓝镶边云头履的少年。
“薄二爷,久仰大名。”那双云头履站住,定了一定。
“你是——”
薄青城停下想要掀被衾的手,直身问来人。
许青窈一抖,趁机暗自将垂下的布衾拉得更低些。
少年察觉这一动静,嘴角微微勾起,似有无限的好心情,阔步走上前来,堪堪遮在许青窈眼前,与薄青城相对而立,抬袖作揖,又恭谨拜下。
“小可不才,初来这淮安城里,打算置办一份产业,听闻薄家药行百年根基,福泽一方,特来拜访,有桩生意要讨您的面子,还望二爷赏脸。”
薄青城抬眼打量,只见眼前的少年年岁不大,却进退得宜,谈吐尤为老辣,竟然还知晓薛家的药号和自己有关,看来此人并不简单。
先试他的底再说。
如此想着,展颜一笑,走向门口,朝放了笔墨的桌上虚虚一靠,双臂抱起,姿态慵闲,却因居高之势,隐有威压,“看小兄弟谈吐不俗,想必定有一番家学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