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离远,熟悉的熏香也随之而散,床底的许青窈松了口气。
穿云头履的少年也屈身落座,毫不在意榻上的狼藉,不知是有意无意,正落在她头顶上方,一双长腿在她眼前晃,声音极悦耳。
“小弟不才,祖辈乃是鲁地杏林中人,父母双亡,幼时凭靠祖父护持,虚长到如今,祖业衰败,特来淮安碰一回运气。”
“雏凤清于老凤声,芝兰玉树生于庭阶,祖业光大必在乃辈。”
“二爷谬赞。”
“既然是生意上的事,”薄青城打量四周环境,只觉实在不堪,生意场中无小事,不愿因风水坏了运气,“不如你我去外面详谈。”
二人并肩走到门口,“不知小公子是想投医还是置药?”
因两人身材皆是高大修长,堵在门前,屋内天光陡暗。
“安宫牛黄丸听过吗?”
行走江湖多年的薄青城当然知道,传说此物有起死回生之效,曾是前朝御供之物,不过如今已然失传。
“我有方子。”
“哦?”
正当薄青城兴致勃盛地还要再问,少年忽然驻足,“小弟的猫还落在里面,耽搁二爷片刻,勿怪。”
话音刚落,转身朝室内走去,许青窈如履薄冰,方才落下的心再次悬起。
那绿眼的白猫还在舔她,半张脸都已经濡湿。
她却一动不敢动。
垂衾揭起,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长手,继而是一双灰黑色眼睛,苍白到病态的皮肤,这双眼睛形状很奇特,下眼睑线条平直,上眼睑微微上翘,眼角的走势却又急速下垂,再往上看,眉尾却插入鬓中,无故温良又无端险恶。
此时,她对上他,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里雾气迷蒙,像是储存了经年的雨水,又像酝酿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后来,她只记得,在充斥着血腥和苦药的床底,讨厌的猫被捞走前,舔了下她的眼睛。
第34章
看着薄青城离开的背影, 今墨倚在悬空的阑干上,打了声唿哨, 海东青应声而来, 将纸条卷去。
他要告诉徐伯,漕帮今日受伤的兄弟们有救了。
几天前,薄青城组建生药行会, 垄断了当地供应,一时弄不到大批量药材,偏偏今日事发紧急, 手底下一堆人等着救命,他只好用安宫牛黄丸, 换取加盟资格,条件是可以冠上他薄家的字号买卖, 但药方概不出售, 且制药配料不假他手。
这东西, 于他而言, 珍贵, 却并不稀缺。
起码不会比人命稀缺。
月前, 机缘巧合在土匪手里救下一位姓赵的郎中,那人便将一本前朝医书赠与他,可惜的是, 只有上半册, 饶是如此,也已经够用。
薄青城并不知道薄今墨和漕帮的关系, 作为一个商人, 有利可图的事,怎么会不答应, 他爽快付了一笔定金,并承诺生药很快就会按批次送来。
西北和东南正值多事之秋,犬戎进犯,倭寇攻城,征兵在即,想必这种传说中的奇药,将会很有市场。
商场如战场,瞬息万变,自然要夺取先机。
两位都心知肚明。
回望楼上远眺的身影,薄青城转入暗巷,掀起下摆,中衣已然被鲜血浸透,小腹处的刀伤历历在目,旧疤又添新痕。
幸亏随身带了凝神止血功效的香粉,否则还真不一定能撑到这笔生意谈成。
方才去薛汍的医馆,正是为了治伤,今日他手下沙船帮的兄弟们和漕帮在码头上忽然干起来了,他赶过去息火时,替一个手下挡了一刀,他们这边死伤还算有数,对面才叫惨烈,整个码头湾都被染成深红。
他并不意外。
其实事情早有苗头。
从前年开始,黄河屡次夺淮,沿岸各处决堤无算,运道淤堵,又逢天灾,民不聊生,屡次治河不济,朝廷无奈之下,只好调整漕粮转运制度,由先前的河运改为海运。
朝野上下牵涉甚广,不说漕运总督,河道总督,漕运总官兵,仓场总督这几个朝中一二品大员,也不说漕河沿岸收税管卡的各路官吏,仅各省漕帮底层汇总,就有二十多万人头,这下都要面临失工,一时人心惶惶。
遥想从前,朝廷一声令下,海禁之策雷厉风行,海商大族相继抄家问斩,横行百年的沙船帮彻底式微,沦为江湖底层,被漕帮欺侮多年,连上香的堂会也被占去。
如今新政施行,漕帮面临解散,沙船帮又要起用,焉能不报当年一箭之仇?
其实在今日之前,淮安城内已经有过数起小范围的斗殴,不过波及不大。
今日却不同,双方聚众上千,危机一触即发,他受了知府范文烛的委托,被派去码头镇压两帮动乱。
只是范文烛那个蠢货,贪生怕死,全然只顾自己狗命,他作为沙船帮老大,从中居停,若想不被扣上偏私的骂名,就得极力打压自己人,但若真这样做,恐怕又会叫兄弟们寒心。
两难之下,还有什么比苦肉计更完美的呢?
制造出共同的敌人,会使自己的帮丁更为凝聚,更好地为他所用,他从泥坑里一路摸爬滚打到这个位子,自然深谙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