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小持礼守节,秉持君子之仪,就算曾经饿到发昏,也没有动过作贼的念头,但是在那一晚,他却当了一回小偷。
他偷走了她的猫。
装在行囊之中,一路将它带去青州。
也是因为这只猫的去留,向来尊师重道的他第一次对抗夫子,也因此名声大噪。
后来,每一个进书院的人,都对这只猫津津乐道。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只猫的主人,从不让别人碰它,当然,对于这一规矩,猫也自觉遵守。
或许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它早已甘愿做他的同谋。
想到这里,看向窗外万家灯火,满目阴沉骤然散尽,笑得春风化雨,如同一个心地光明的赤子,眼底再无忧愁。
自小患有心疾,药石不断,所谓久病成医,幼时开蒙都是跟着乡野里的赤脚郎中,记得那郎中说他八字带“天星”,是天生的杏林圣手,殊不知,他所做的一切,到底不过是自救。
至于所谓的天资,他只把那当作负担,就像被薄家大房收为嗣子,就像被书院院长赏识,就像被漕帮帮主收为义子……他懂得感恩,也愿意负起责任,但是对于这些人,他却不能爱,也不会爱——
一切与强者相关的东西都为他所不喜,他只以为那是另一种低贱和顺从,就像认了老天爷作爹。
他感到不安,因为在这片土地上,“父”的力量是可怕的。
他爱的是一切弱者,一切受苦受难者。
他爱的不是天之骄子的自己,他最爱的是卑微弱小的自己,那个时候,她救过他,不是因为他强,恰恰是因为他弱。
从前她强,他弱,现在攻守易势,他却还是宁愿像个孩子,伏在她脚下,吮|舐一切悲伤和泥土。
他们中间始终隔着一片深潭。
一直隔到今天。
他想,他的猫是一只桨,比他先够到彼岸了。
这叫他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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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许青窈彻底失眠,辗转反侧间回忆起当初那场吊诡的姻缘。
夫君亡故的第二天,她就被带到薄氏宗祠里赐死,连身上的大红喜服都未来得及褪去。
那时的十一太公,貌似头发尚未全白,担任一族之长。
老族长的意思很简单,要她去死,虽然名义上是作什么劳什子节妇。
许青窈当然不愿意,使出她自小在农家摸爬滚打练出的力气,一路撒泼打滚,终于把时间拖延到公爹赶来。
自己的亲儿子死了整整一夜,薄大老爷不闻不问,径直驾车去了城外,这会儿却突然出现在祠堂里。
众人都不明就里。
只有许青窈眼尖,早早便看见公爹身边那个少年。
当然,也许是少年本就相貌出众。
许青窈看见他的第一眼,便知道自己得了救。
果然,夺命的刑台当场便成了认祖归宗的庙堂,自此,薄氏祠堂里少了一个烈妇,多了一个嗣子。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对这个凭空多出的十三岁的好大儿说声谢谢,他就被公爹做主,送去了北地一所有名的书院。
也是那一夜,她唯一的陪嫁,一只绿眼睛的白猫,再也不见。
其实有些东西,不见更好。
最好永远都不见。
薛汍今天从道观出诊回来,给她一张度牒,叫她养好伤三日之后远走。
她看了一眼,这是僧侣证明身份的文籍,亦可充当路引,她手上的这一个是由道录司颁发,录为女冠,道号“青书”。
想起白日里在床底见到的猫与少年,她告诉自己:或许真的该离开。
不要陷入同一片泥潭两次。
既然骨肉的牵扯从此斩断,或许真的就这样放下仇恨,只是,她还有能力再重新开始吗?
怕的不是前路难,怕的是仇人得不到报复,怕的是无法再信任他人,漫漫前路里,将要孤身咀嚼痛苦。
她不是个贪财的人,公爹曾经允诺的资财或可放弃,只是就那样便宜了那个人,太令她耿耿于怀,一想起昨日所受的痛苦,直叫她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这一夜,她无数次纠结过这个问题,是手刃了他,同归于尽,还是断绝前尘,自此遁入道门?
她用所谓自以为是的“不爱”,真的能惩罚到那个男人?
她对此感到悲观,因为她深知,爱的力量是有限的,真正具有决定意义的,是权力,是权力的力量。
权力本恶,但唯有恶才能与恶抗衡。
对付一个不懂爱,也不在乎什么是爱的人,妄想用所谓“不爱”鞭笞他,无异于隔靴搔痒,一种献祭自我式的意淫。
真正的摧毁,一定伴随着代价,想象并不能让人付出代价。
痛苦从哪里来,就让它回哪里去,而不是在体内磋磨,化为焚烧自己的热泪。
但她同时,又深知自己力量的弱小,没有长辈和家族依靠,官府公堂更是沦为那人的私邸,螳臂要怎么样用力才能让大厦倾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