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手靠在石亭的男人目光仿佛没有焦点,也没有说话。
何公公上前,着人换下已经凉了的茶,又轻声道:“刚才,惠王殿下去了趟御书房,吵着要见您。”
听到赵继芳来找他,他总算动了动眼皮,“他说了什么?”
何公公顿了下,才如实回答:“惠王殿下说要去感恩寺见宁玉师傅。”
赵春芳目光微凝,过了好一会儿,他摆了下手:“由着他去吧。”
去?
可那感恩寺里,哪还有什么宁玉师傅?
何公公暗忖,数日前羽林军统领韩充说了,他亲眼见着皇帝飞身上前,却救不回那道自愿求死的身影。事后,他派人下海捞了好几日,根本找不到尸首。
长宁海那堤岸极高,乔楚跌落后,他们立刻派了熟习水性的士兵下海。后面又增派了大量的人手,一群人接连三天三夜在海里搜,根本找不到人。
连尸首都不见。
根据那些摆渡的人讲,长宁海表面虽平静,实际暗流涌动。人从那么高的地方摔进海里,极大可能被暗流卷走,又或者被底下吃人的恶鱼给吞了,尸骨无存。
不过,皇帝并不相信。甚至过了这些天,如今长宁海附近还派有水兵一直下海搜寻。
何公公知道主子在想些什么,可这人走了就是走了,就算再不愿意,那位宁玉师傅也不可能从海里重新走出来。
这些天,赵春芳处理完国事便到御花园闲坐,单单就是这么坐在石亭内,对着那些早已凋落的牡丹。
他原以为,经历这样的事,皇帝必然会勃然大怒。恰恰相反,赵春芳极为平静,甚至平静到令他有些害怕。
眼见落日西斜,一天又即将过去,何公公在旁边劝道:“皇上,该用膳了。”
赵春芳恍然回过神,站起身。
皇帝近来不住永泰宫,只在御书房。他们才走近,就听得前方又有吵闹声,一问,才知惠王殿下还在御书房内。
赵春芳皱紧眉,转身折返。
“哎,皇上。”何公公赶忙追上去。往日,赵春芳可疼爱惠王了,如今竟是连他的面也不想见么?
他细细一想,又觉得有迹可循。毕竟惠王见了他,必定左一句右一句的,都离不开乔楚。
着实煞心情!
赵春芳武将出身,龙行虎步,何公公在后面跟着着实吃力。眼见他穿过御花园,脚步却还没停下,仍是往前走。
何公公暗自惊讶,这前面不就是……
东宫。
……
东宫里头住着太子。不过,是被废的旧太子。
赵春芳踏入门口,庭前芝兰玉树,假山盆栽皆有细心打扫照料过的痕迹。就连空中,还隐隐飘散的夏花香气。
他没有骗太后,也没有骗乔楚。对于自己的兄长赵传芳,他确实吩咐过,日行起居饮食,皆不可怠慢分毫。除了……赵传芳不得踏出东宫半步。
约莫是这东宫寂寞太久,门口来了人,里头依旧没有动静。何公公看不过去,本想高声吆喝,前头主子却摆手阻止他。
两人穿过前庭,又过了中堂,才在后院看到人影。
“不对,不是这样。”是赵传芳的声音。
赵春芳微眯起眼,就看见宽敞的后院中,赵传芳坐在石椅上,前头一名娇小的身影双手绞紧裙角,双目通红,随时随地就掉金豆子。
旁边伺候的太监也苦着一张脸,结果一转眼,就瞅到天子驾到,立马颤巍巍跪下:“参、参见皇上。”
“这是在做什么?”赵春芳瞥过那同样跪下的女孩,霎时像是明白了什么。
赵传芳许久未见着他,倒是一点也不生疏,立刻起身:“二弟,这么久没来,是不是忙于国事?”
“嗯,”赵春芳点头,示意对方坐下,“最近确实事情很多。”
“唉,可惜我身患重疾,出不了东宫。父皇又被赵传芳那厮害死,现在赵家只能靠你了。”
赵春芳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赵传芳眉头深锁,俨然真的在替他担忧。
他的兄长自从弑父后,便陷入一种奇怪又能自洽的逻辑当中来。他对自己的认知仍旧是赵家长子,可他却不是“赵传芳”。
在他心中,“赵传芳”是个为了美色杀害生父的背德逆子。但若问及他自己是谁,除了赵家长子这个身份,其余的也说不上来。
上回乔楚闹过一次,就让他短暂地清醒了会儿。过后又陷入这样混混沌沌的状态,别人告诉他因为他身患重疾,不得出东宫,他也信了。
虽是半疯半颠,可平时言语清晰,倒也不见异样。
赵春芳审视他片刻,又看向旁边一直欲哭不哭的女孩。那女孩约莫十五十六的年纪,身上穿着一袭鹅黄罗裙,长发盘起,并非寻常宫女打扮。
然而,东宫之中,除了太监就是宫女。
旁边太监见状,立马上前解释:“皇上,这是在殿中伺候的宫女蝶儿,她这身衣裳是大公子特地让奴才找的。您来之前,咱们正在教她学规矩。”
赵春芳挑了挑眉:“什么规矩?”
那太监正要说话,赵传芳伸手示意他赶紧下去,陪笑道:“没什么没什么,二弟,你也许久没来了,不如今晚就在此用膳?”
赵春芳余光扫过那匆匆下去的宫女,点了点头。
这顿晚膳吃得波澜不惊。赵传芳与他说了好些日常逸事,无非都是读过的书,又或者身旁太监无事说来的趣事,赵春芳但听不语,偶而应上一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