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最疼的疼痛,他已经经历过了。
他渐渐忘记了笑,脸越来越冰冷,别人不愿意动手的事,他来,不就是多沾些血么?
有的时候累了,觉得人生无味了,他便会来江淮棽的坟前,带上一壶酒,一坐便是一整日。
多少个午夜梦回,他脑海中还会浮现出,她被推下金明池的那一幕。
她也是狠心,自己这般记挂她,她竟一次不曾入自己的梦境。
心里空落落的,疼痛丝丝缕缕、密不透风。
他想,他这一辈子也就是这样了。
一直到后来,他坠马装病,太后见缝插针给他赐婚。
当得知这个胆大包天敢勾引他、又捅了他一刀,偏偏身上还带着熟悉的香气的女人,是他的冲喜新娘之后,他的心再度狂跳了起来。
他知道,他的棽棽以这种方式,回来了。
*
恒隆四年,冬。
胡太后授意暗中勾连的新西成政权挑起边境冲突,同时为西辽部族最大的一支部落提供信息,帮助西辽侵占大周城池,终于至追随官家的武将倾巢而出赶赴边关,胡太后随即发动宫变。
然而,官家早有准备,秘密调遣精锐回京,反败为胜。
至此,太后“病故”,朝中局势趋于稳定。
后六年,徐叡先后任江陵知州事、西川安抚使,回京后,任工部尚书,又两年,加观文殿大学士,入内阁,成了大周朝第一个由武转文的重臣。
一时间朝中哗然,当场在紫宸殿大声质问。
多半斥责徐叡德不配位,文学素养低下,能入阁的哪一个不是寒窗苦读考上来的,最次也是进士出身,这徐叡一介草莽,凭什么?
却有人拿出徐叡外人期间的政绩:治水修渠、屯田建城、植桑养蚕、养兵戍卫,他治下的西川已经变了一番模样,再细微处,如农具、器皿、织布机的改进,还有玻璃的大规模生产……连城郭改造都是徐叡夫妻亲自画的图纸。
这些实绩便是站在紫宸殿上也是不怕问的,不光安定一方,更是富裕一方,他在任期间,赋税创历年来之最,离任回京的时候,百姓夹道相送。
文臣们便哑了炮。
风波平息后,曾有人借着酒胆问徐叡:“好男儿建功立业、驰骋沙场,徐大人从此困于囿里,不能再提刀上阵,不后悔么?”
彼时,夜凉如水,徐叡擒着只酒杯淡淡的道:“身体不行了啊,退下来也好,免得家里人总惦记。”
那人一时无语。
这哪里是退下来?都入内阁了,明明是更进一步了好么?
他看了看徐叡精壮的身躯,心里默默吐槽,什么身体不行,我看还是后者更有说服力。
这位徐大人早年横行无忌、手腕狠辣,但是婚后竟像是变了个人一般,又是宠妻又是惧内的,他还大大方方的承认了。
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徐叡饮尽杯中酒:“时辰不早,家中孩子们还等着,我先告辞了,诸君请便。”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应酬场。
家里头,长子徐琅和次子徐琦果然在等着他检查功课,而小女儿已经睡了。
等查完功课,儿子们也退出去,徐叡又去了女儿的卧房,三岁的徐瑶睡得正想,徐叡按了按她胖嘟嘟的腮帮子:“今天没淘气吧?”他也没搞明白,为什么好不容易盼来个女儿,会比前头儿子们还要淘气。
“你说呢?”闻予锦笑着拿出来一个小罐子:“自己看,说是送给我的礼物。”
徐叡一看,竟然是一罐子虫子。
他哭笑不得:“真是……也不知道随了谁。”
闻予锦斜了他一眼:“还能随谁?这三个孩子就没有一个像我的。”怀孕是她全权负责不假,但最后就落了个参与奖:“儿子们勉强还能看出一点儿我的影子,但是女儿啊,简直是个小三又!”
徐叡失笑:“小三又/怎么了?”
烛光中,妻子笑得嫣然,已经生了三个孩子了,但模样竟像是没变过一般,他有些惆怅:“我本来就比你年长这么多,你还像当初一般,我却觉得自己老了。”
闻予锦伸出手抱住他:“不会,我会陪着你变老。”
*
恒隆十六年,凝结了江煜燃一生心血的《漱玉考工集》横空现世,一时间才华横溢的肃康公再度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当中。
官家阅读后大受震动,称其为“旷古奇今第一考工著作”,并对其再加追封,江煜燃一声虽短,却也留名千史。
咸福三十二年,徐叡在发妻的怀中,看了看环绕的儿孙,最后深深的看了一眼发妻:“棽棽,我先走一步,你好好的。”说完,便永远的阖上了双眼。
儿孙们哭做一团,唯有闻予锦没有哭。
一天后,也已经做了祖母的菘蓝发现女主人不太对劲,凑过去一看,才发现,人已经去了。她手里拿着徐叡送她的簪子,还有留给儿子们的话:“也不知道奈何桥边是个什么样子,叫你们爹爹等着,我怎么忍心?”
菘蓝压抑的哭出声来,徐家的儿孙们随即赶来,将徐叡和闻予锦放在一起停灵。
时光从不败美人。
闻予锦头发已经灰白,但脸颊依旧饱满,看上去不过四十如许。
她面色安详的躺在徐叡身边,看上去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