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意识到这一点,容大小姐的心里也仍然没有一丝一厘的同情。
相反,她启唇,声音柔和,绣花鞋碾过腿骨的力道却又重了几分:
“贺敛,你打算装死到什么时候?”
话音刚落,青年脑袋微偏,轻轻“嘶”了一声。
随后便是含糊不清的嗓音,虽是沙哑到极点,却跟往常一般,云淡风轻,格外平静。
“右边小腿没有知觉,你要是想解气,可以踩左边。”
扶窈:“……”
她顺手将那牢房上取下来的铁锁,抛到他左边小腿上。
重重砸下。
这一回,三皇子殿下倒吸冷气的声音明显就要真切很多了。
好,他确实没骗她。
缓了缓那剧烈的痛意,贺敛又将脑袋偏过来,凌乱湿发下的瞳仁望向她。
像是花了些时间打量她这副模样,才给出一个总结:“圣女真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这句话应该形容你才对。”
扶窈皮笑肉不笑。
她没想到贺敛竟然平静得不行,已经到了这个境地,仍旧是一副波澜不惊、高高在上的做派,直让人看不顺眼。
他养优处尊二十年,恐怕还是头一回下狱,而且是被阙渡送进来的,满身的伤也离死只差一步之遥。
可他看上去,毫无所谓,对现在这一切都适应得格外自如。
奇怪又奇葩。
贺敛又闭上眼,或许是乏了,又或许是力竭,缓了缓才重新睁开。
他声线缓慢,能听出每个字都说得很艰难:“……反正,皇弟还吊着我一口气,不会让我死了。”
“我还以为三皇子殿下这么高洁傲岸的人,会不堪受辱直接自杀,没想到也想要忍辱负重地苟活。”
扶窈讽刺了他两句,气消了,也不再争这种无所谓的口舌之利。
她蹲下身,攥起他的头发,逼迫他的脸往这边偏。
一是为了离他近点,这人说话气若游丝,感觉随时都要死了。
二是因为,她现在元气尚未恢复,呆在这里也有些不适,实在不想久站着。
不过,扶窈并未露出受伤的端倪。
她正了脸色,言归正传:“阙渡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你不是说过,他的骨血为凤凰羽所排斥吗?”
“嗯,但我也说过别的——”
青年的语调如静水流深,捉摸不透情绪。
“皮肉带的东西,是很难抹去,又不是不能抹去。”
他点到为止。
扶窈突然有了丝猜测。
随着那念头升起,心底都不由自主涌上一缕缕寒意,连同手脚都跟着冰凉起来。
但她还是下意识自欺欺人:“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明明懂的,只是你不敢相信罢了。”
贺敛半垂着眼,没有看她,却仿佛已经看透了她这一刻的心绪。
随后,才继续道:“他用所有修为做了一个有来无回的阵法,将我们两个置于阵法当中。”
他说着说着,视线突然回到了她的脸上。
“然后,他选择了自毁经络。”
“换血。”
“剥骨。”
“抽髓。”
说着,或许是想到当时阙渡痛不欲生的情景,三皇子殿下不禁笑了起来:“我彻底晕了过去,一点反应都没有,最痛苦的时候都在昏迷中熬过。”
“可阙渡当时清醒得很,可能比任何时候——
都要清醒些。”
扶窈紧紧咬住唇,贝齿几乎要将唇瓣反复碾磨出血。
手都跟着微微发抖,连带着心跳也一并紊乱起来。
太荒谬,太离奇了。
以至于她出于一种本能的自我防御,甚至下意识甚至拒绝仔细去听清贺敛说的每一个字,不愿意去被迫想象出那天塔外的画面。
可那些画面,却不受控制地涌进她的脑海里。
耗尽一身修为,亲手撕扯自己的经络,剥段自己的骨头,抽掉自己的精髓,最后流干那一身的血,彻彻底底取代另一个人,只剩下三魂六魄和一副皮囊还算完整——
她不知道,那人是怎么在做完这些事情,一步一步走上天塔,走到她面前。
又笑着,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地说出“只是不够轻易而已”。
难怪捏碎那鸾丹的时候,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刚刚经历过那人间惨剧般的事故的人,怎么会畏惧仅仅是生不如死的痛楚?
无论是他足以使出这种招数的修为,还是他竟然肯亲手使出这种招数的决心。
都足以叫扶窈不可理喻,又难以置信。
她甚至有些反胃,这两天一夜只装了一点米糊的胃部如同被烙铁灼烧起来了一样,叫人翻江倒海的恶心、难受、想吐。
理智叫扶窈赶紧清空那缠成乱麻的思绪,可偏偏脑海不听使唤,一遍又一遍回想起天塔之上,阙渡的样子。
她真没感觉错。
那时候的阙渡,跟借尸还魂的怨鬼有什么区别?
容大小姐不得不承认,这一局的确是她应该输。
在这之前,她甚至都想不出这么可怕,又无限近乎于自毁的招数。
一个人能义无反顾又丧心病狂到这种程度,她怎么可能料得到,又比得过?
而且,难怪……
他现在昏迷的时间比她还长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