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了张口,却发现发声困难。
“我怎么……”他盯着诺拉,声音嘶哑,“我之前明明……”
“你在费舍尔教授那里发生意外昏迷了。”诺拉说,“她联系了我,我就立刻过来接你了。”
“你也看到了,这里是克拉雷庄园。”
“……这样。”
他们之间又一次陷入了沉默,如这个月来其余交谈时一样,对话总以尴尬开始,也以尴尬结束。
但这次……诺拉敏锐地察觉到与之前不同。
仿若有一把郁窒的剑划破了这尴尬,也挤压了这里的空气,有什么被压抑着。所有的语言都被吞噬殆尽了。
而在床上的兰顿,脸色苍白如纸,双手握紧,睫毛轻颤,像是在控制着什么。
“节哀。”
诺拉却先开口了。
她凝视兰顿,低声说:“在我面前,你不用像在外面一样伪装了。”
“……什么?”兰顿蓦然抬头。
“我看到那条消息了,多罗尔女祭司过世了。”诺拉缓缓地、轻声地说,“她是你的老师吧?”
这一刻,听到“多罗尔”这个姓氏的这一刻,兰顿的表情像是骤然被抽去了全身的骨头。他的嘴唇失去所有血色,一言不发。
……
多罗尔女祭司,诺拉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是在一本来自北境的宣传册上。
当地政权把她塑造成了罪大恶极的人。但因为兰顿在她这里的原因,诺拉便去了解了更多,却发现这位女祭司在不死鸟部和在南境的风评完全不同。特别是在那诺拉刚加入的共助会中,许多人都会提到她。并且,她们给多罗尔的标签非常统一——
是“好人”。
诺拉从不知道怎么去严格界定好人,品德很好,处事很好,性格好就够了吗?或者说,做多少好事才算好人?
十六岁之前,诺拉从不在这方面严格要求自己,因为她有自己的一套道德价值标准和排序,就连神明都无法撼动。
但当诺拉了解下去,却发现,那些人说得似乎没错。
多罗尔女祭司真的是位从各方面来说,都算严格意义算上“好人”的人。
多罗尔,她是不死鸟部第一位掌握实权的女祭司,被称为“火之荆棘鸟”。
其三十二岁便登上“圣者”之位,之后在漫长的三十年里为部族呕心沥血,为所有人开拓权益,同时探索了多条变革道路。
其中,包括发展农业,也包括军事布防。而最让人难以忽略的,是她推动了不计其数的保障不死鸟部弱势群体权益的法案通过。
她功德无量,且从不好大喜功,稳获民心。在她的领导下,不死鸟部民风质朴,却也能抵御其他部族的侵扰。
但在新月历342年,卡古坦家族为首的圣渊大族们联合造|反了。
他们发动暴|动,一齐把多罗尔拉下了马。由于其中与秃鹫融合血脉的卡古坦大族首领因幸运的遭遇冲上了圣兽的境界(即南境宗师,大陆顶尖),多罗尔在战斗中失败,被囚禁在了圣渊之底。
……直到现在。
至于他们为什么造反?诺拉还记得自己当时询问了旁人。“为什么?”
“那就好笑了。”回答她的人虽然这么说,脸上和眼底却没有任何笑意,只有寒霜,“他们指认多罗尔这位女性祭司在位时公然做了许多违抗圣主定下的‘天然秩序’的事,比如,她曾试图推动女性自主避孕权。”
“他们说,‘那触犯了大忌’。”
诺拉难以置信地张唇。
……因为,这早在南境的一百年前就实现了。
在她的文化中,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发生在不死鸟部的事真是难以想象。
蛮族。当诺拉看到床边的兰顿,把这个评价收回了脑中。
而兰顿坐在床上,脸如同灰蒙蒙的夜幕,已看不到任何的光芒。
直到诺拉靠近了他。
“……你知道她。”兰顿似乎下意识想拿起诺拉放在床头的药,但他的手触上,却又开始不住地颤抖。他根本没拿起来。
“带了你回来,我当然要了解。”
诺拉紧抿嘴唇,本抬手想帮他后,但看他脸色,又收回了。
她低声道:“你这三年一直在费舍尔教授那里找你老师的下落,我也一直知道。”
兰顿再次沉默了。
他无声地埋头,五指张张合合。
直到他抬眸,对上了诺拉的眼睛。但这一刻,诺拉看出他似乎失去了说话的欲望,只茫然地看着她。
他的眼中有悲哀,同时溢满了迷茫。他像是迷路了。
而诺拉也失去过至亲,她知道这种感受。因为失去亲近的长辈,就像失去了引路人。
但下一秒,兰顿的眼中又盛起了尖锐却缥缈的仇恨。
诺拉没走。因为她知道这不是对她的。又过了一秒,她却又意识到更不对劲的地方。
因为……兰顿的目光恍若化作了仇恨的尖刀,但那尖刀的锋利处对着的却似乎是他自己。
“兰顿……”诺拉张口。
“你知道吗?”
兰顿突然轻声说,“芙蕾雅——她是我的教母,我的老师,养育我长大,是我见过最开明和善良、正直的人。”
“但有趣的是什么?”
“这两年来,她在不死鸟部受苦,我却在南境苟且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