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某些不该有的情愫也在暗自滋生,就像空空的竹节里突然开出一朵娇艳之花,孤芳独惜。
只有竹子自己知道,在这个万物颓败的深秋,它的某段竹节里有一朵花正静静绽放,未沾半点尘埃。恐怕就连每日从竹旁过的人都未必能想到,一向孤傲的翠竹里,竟生出一朵花来。
第30章 为人师表
雪盖三层被,谈问西头戴暖帽,裹着厚厚的棉披风如约来姜府授课。
姜猖和张潇潇都说,若逢下雪之日,谈先生便可不必冒雪而来。
但谈问西却道:“早先既已应下两日一授,岂能因风雪食言。”由此婉拒姜老爷和姜夫人的好意,仍是每日巳时便准时登门。
知晓先生要来,小菊一早便将书房的燎炉里添满银碳,“噼里啪啦”飞着火星。
天寒地冻,若是屋子里没有炉火烘着,磨出的墨汁便极易结冰。
今日,姜赤缇着了身水粉色百莺归巢小袄,襟边和袖口皆缀有一小圈白绒。这时,她端坐在书案旁,一手抱着汤媪,一手慢慢研磨,神情十足惬然。
小菊探手在火炉旁左右翻烤,脸上镀了层淡淡橘光,小嘴一张,贝齿粼粼,心疼地道:“研磨这等活计该让奴婢来做才是,小姐却非要自己来。小姐一双娇娇玉手哪里做的惯,可冻着了罢?”
姜赤缇抬了抬有些发酸的手,笑道:“你都烧了炉子了,倒也不觉得冷。”
小菊搓了搓热乎的手,直起身子,道:“小姐先研着,奴婢这就让庖厨煮碗姜汤来。外面雪落得大,先生一路风雪,恐受了寒。”
书房里已经升温,砚上也出了一层墨汁。
姜赤缇拈着一方墨锭,由左往右不断画圈,力道不重不轻,动作不缓不急,颔首道:“还是你想得周到,快去罢。”
“奴婢再去给小姐沏壶香片来。”一打开门,铺天盖地的冷气便立马袭入,小菊倏地抬脚迈出,反手将门关上,阻了寒气之路。
半晌过后,小菊刚端上香片,门外便响起了敲门声。
姜赤缇赶忙放下才泯了一小口的茶盏,催促小菊:“快去开门,定是先生来了。”
小菊放下食案中的姜汤碗,“这就去。”
开门一看,来人果然是谈问西。
“先生一路辛苦,快请进。”小菊接过谈问西的伞,身子一侧,让出路来,又在门外抖了抖伞上落雪,方返身关上门。
姜赤缇已经离椅起身,朝谈问西恭敬施礼,“岁暮天寒,先生本不必冒雪前来授课。”
谈问西身上的雪粒在暖和的书房里瞬间融成一片片水渍,他脱下毡帽和披风,小菊立马接过去抖了抖,随后搬来一张椅子靠近燎炉,将披风搭在椅背上烘烤。
谈问西冻得鼻尖通红,活像一颗玛瑙隐于其间,身上寒气正散,和言道:“孔夫子有云:‘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笑了笑,又道:“我既为人师,理应以身为表。若今日因风雪而失信,那日后岂不烈日、雷电皆可作其由。”摇了摇头,”不妥不妥,切不可纵一时之逸。”
谈问西这番话让姜赤缇又愧又幸,愧的是她险些让先生食言,幸的是先生年纪虽轻,却品行高洁如斯。得此良师,她的福气。
又是一礼,姜赤缇神情肃然,毕恭毕敬,“先生教诲,学生定当拳拳于心,时时温习。”
待二人言罢,在火炉旁捧着姜汤碗的小菊立即给谈问西递上汤碗,“赶着先生步子煮的,刚盛出,给先生搪搪寒。”
谈问西接过尚有雾丝腾腾的姜汤碗,温言道:“小菊姑娘劳心了。”一吹一呷,片刻饮尽。
小菊取回空碗,放在食案上,“小姐,奴婢再去给先生煮壶清茶。”
姜赤缇点头示意,小菊一手抬着食案,一手打开门,走出书房。
谈问西走到书案旁,负手垂眸,看着案上只绘了一座小山的画纸,问询:“这几日练的山石可还有难画之处?”
墨已研好,姜赤缇又坐回身后那张梨木螺钿鹤立海棠屏背椅上,有些苦闷地摇摇头,“学生却不知千峰万仞、怪石嶙峋是何壮阔奇异之景。”
初学绘画,只能照物勾勒,无法单凭脑中想象而笔下生花。即令照本宣科,但笔下之物也是从他人眼中、心里观来。通过旁人之眼看物,总会有别人的影子在里面,成不了自己的东西。
姜赤缇从小养在深闺,如天下诸多大家闺秀那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岂能知山有多高,海有多阔。
姜猖不让女儿出门,却又让女儿学画,委实有些难为她。
谈问西明了症结所在,思忖之下只得先教她一些浮面功夫。若要将这门技艺学好,光坐在屋里是全然不够。
姜赤缇并非愚笨之人,她只是需要多看。不然,倘若强行让人画出自己不曾见过之物,那与让盲者赏花又有何异?
谈问西当下决定,春来时便与姜猖商议,让姜赤缇迈出大门,观山看水,增长见闻,以灵画笔之力。
自那日后,谈问西便让姜赤缇画其眼中所见之物。
房上绿瓦、鞋下青石、墙隅水缸、院中花草,继而便是整个屋顶、整条回廊。由小至大,由独及众。但凡入眼之物,皆画之于纸。
春风骀荡,百卉含英,盖了一冬的雪也早已化作瑞水渗进大地的每一丝缝隙中。唯各家檐下挂着的二四盏大红春灯,尚存有冬日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