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终大睁着眼,望向悬在上方的轲峦,话一入耳便“噗通”落水,下沉之时被河牯兽用圆鼓鼓的身子接住,驮往湖底。
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憋在喉中的一口气霍地吐出,窒息而致的濒死之感由之消失。始终像根木头一样躺在那里,眼睛眨也不眨,惧意消歇之时,身子忽似柳絮一般轻软,浑不着力。
河牯兽守在始终身旁,担心地看着她,却又不敢触碰,最后竟像个小娃娃一样泣不可仰。
始终动了动,伸手抚它,安慰道:“咕咕别怕,我还活着。”出口之声已然沙哑。
闻言,河牯兽由大声嚎哭转为小声啜泣,庞大的身躯紧紧偎着始终,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行为十分矛盾。
虽无一言一语,但始终却明晓其意,它只希望二人和好如初,莫再互相伤害。
一想到轲峦,始终和柔的目光霎时凌厉起来,“今日失手,改日我会再寻机会,定要杀了他。”
河牯兽闻言一颤,拼命摇脑摆尾,阔嘴仓皇翕动,发出的“咕咕”声急促又刺耳,身下的鲛珠和碧石被扫得到处蹦弹,搅得湖尘袅如炊烟。
“咕咕,咕咕……”始终边呼边抱着河牯兽,“快停下来,我不杀他。”
始终大费功夫对其好一番安抚,河牯兽才缓缓泰定下来,委屈地背过身,用尾巴对着始终,颤颤抽噎。
“哎,”始终无奈叹息,“他欠樊海一笔血债,我偷生至今就是为让他血偿。”
哭声渐微,河牯兽一点点挪过身来,伏在始终面前,“呜呜”轻呼。
始终粲然一笑,抚着河牯兽,“乖了。”
第300章 九凤三鸣(六)
争斗过后的一月里,轲峦未再入湖半步,穷极无聊之时逐渐恢复了旧日的作息和习性,却发现怎么也适应不了。
从前独坐炉灰房观月,无比称心,而今再复向日之举,他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如从前那般无所旁骛地只是赏月,不分心他想。
一切犹然,是他变了。
轲峦此时才明白,诸事既变,便再也无可逆转。
但有一事,任轲峦绞尽脑汁也想不通达。
他掏空心思待她好,为何她从不领情,一心只想杀他报仇?
昔日对待寻仇之人,轲峦必悉力诛之,而今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这般对待始终。饶是他再十恶不赦,但喜欢她之心却不掺半分虚假。
灵犀针刺目之痛尚犹清晰,心上之肉又似被剜掉一块,轲峦坐在椅子上,双手缓缓垂下,瓦罐和葵扇双双坠落,“哐”地一声,罐碎泥洒,蒲草露根。
这两件儿物什都是轲峦观月必携之品,此时却一眼不顾,毫不在乎,起身走出炉灰房。
又过了半月,一日清晓时分,素常午时才醒的轲峦冷不防推开房门,踏着一地玄霜行至湖畔,俯身望着湖里,竟一动不动地站了两个时辰,直到河牯兽浮出水面方止。
随后几日里,轲峦日日如此,塑像一般站在湖边,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看着水面。
第九日清晓,轲峦来到岸边,只立了片刻,忽而投入水中,一径游至湖底,在一根玉柱旁寻到了正偎柱熟睡的始终。
他蹑手蹑脚地走近,在瞧见她之时,方寸之地里绵续近两月的慌躁感刹那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从未有过的踏实。
轲峦在始终面前肃然危坐,眼帘似被楔固于上方,不眨不阖,目光胶在始终脸上,良久,竟不禁傻傻笑开。
始终猛然睁眼,下意识蜷蜿长尾,暗中修起防御之工,口吻生硬地叱问:“你在做什么?”
轲峦如实道:“本公在看你。”
始终心里砰砰直跳,断定轲峦居心不良,右手已攥成握剑之势,“你看我做什么?”
“这些日子,本公对你悬悬在念,今日属实忍到极限,便下来看看你。”轲峦剖心剖肝地表陈,始终犹然无动于衷,没好气地逐客:“没什么好看的,请回。”
轲峦摇摇头,“本公哪儿也不去,本公要把这两月里的缺空补回来。”
始终一个字也不信,并且推断轲峦已策阴恶之谋,“你到底想做什么?”
右瞳隐隐发痛,轲峦唇角颤袅,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不过两月未面,你已提防本公到这般地步?”
始终扬眉反问:“我不该提防你?”
“蛇蝎心肠,出口之言胜于□□。”轲峦压住胸中怒火,尽量让语气平和:“本公一再重复,不会杀你,不会杀你,你总是不信,更对本公事事提防。你活着一日,就要担惊受怕一日,那本公问你,你怕不怕死?”
始终想也不想便道:“不怕。”
轲峦觉得始终十分矛盾,质问道:“你既不怕死,又何必惧怕本公?本公能对你做的最大恶事也不过就是杀了你,所以你怕什么?”
始终看着轲峦的眼神俄然犀利,出口之言字字锥心:“我不怕死,但我怕你。”
轲峦饶有兴味地端详始终,半晌,突然笑出声,“本公今日才发现,原来你一身是胆。你非但不怕死,反而不断找死,生怕自己再多活两年。”
如封寒冰的玉容冷不料飞出笑风,始终顾盼生姿,顺他话道:“不若你遂我所愿,让我早些超生也好。”
轲峦心驰神醉在这盈盈一笑间,不由得醺醺然,“本公是恶,是坏,但也没有你以为的那般嗜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