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枯瘦的手攫住她的手臂,将她拽出了銮舆。
霍暮吟有一瞬发懵。
他的手是冰凉的,冰凉到使人感到快慰,像是春雨丝丝沁入干涸的大地,叫人忍不住渴望更多。她极力克制自己本能的反应,一口银牙咬出了血,疼痛和血腥味不断提醒着她,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她像一条濒死的鱼。
由着枯瘦的手揽上她的腰肢,由着他将她摁趴在城墙上。
正在刀剑交锋的关键时期。
薄宣此剑一出,苏酬勤必定负伤落马,然则——
“薄宣!瞧瞧这是谁?”
薄璟喊,“莫非是你日夜惦念的故人?”
薄宣下意识抬眸看向銮舆原来的位置,发现那里空无一物,心下一紧,转望过来。
他看见霍暮吟的脸。
素日里被蚊子叮了都要生气的脸,眼下贴在粗糙的城墙上。俯身的弧度,峦峰险现。
他隐隐约约看见那只该死的枯瘦的手钳在她不盈一握的腰间。
素日骄矜的容颜,俯瞰众生的人,在这种情形下,居然笑了,竟沾了满身大无畏的破碎感。
一颗心被狠狠揉碎。
苏酬勤见他出神,深知这便是陛下所说的“一臂之力”起作用的时机。太子殿下到底是滇南厮杀出来的,对垒他很是吃力,这还是他未尽全力的情形。而眼下正是机会……
苏酬勤心下一动,长刀裂空,劈破雨帘,眼见锋利的刀刃才要架上薄宣的脖颈。
薄宣头一偏。
一缕细长的青丝飘然而下,深寒的脸上也挂了彩。
苏酬勤明显觉得周身气压骤降,对手交锋的人肃然凛冽,浩荡杀意磅礴而起,悍戾得让人骨髓生凉。他有些僵硬,是以长剑剑锋逼近的时候,他来不及闪躲。
好在城楼之上,薄璟适时怒喝出声。
“薄宣,你连她也不顾了吗?”
他作势要撕下霍暮吟身上的素裳。
“下马!”
利剑一偏,堪堪从苏酬勤手臂擦过。
——薄宣竟当真停下了动作,修长的手紧紧握着剑,手背上青筋暴起,像法华庵外蜿蜒的藤蔓。
“下马!”
长腿一抬,下了马。
霍暮吟见他当真受制,紧紧拧起双眉。
却也知道眼下绝非是她能出言相劝之时——
非是她自视甚高,眼下喊着让薄宣丢下她别管,定然是于事无补的,说不准还会像戏台子上唱的苦情戏,撕心裂肺地哭哭喊喊,其下场不过两人双双殉葬。她若当真开口,一心向着薄宣,说不准还会激得薄璟越发兴奋,变本加厉。而薄宣此人,便是今日在薄璟手里的是持戒,他也不会丢下不管的,遑论是她。
霍暮吟用最后一丝清明,丈量着城墙和薄宣之间的距离。
搏一搏了。
她大口喘着气,暗暗下定决心。
薄宣放下剑。
她素手内勾,袖中碎瓷入手。
薄宣扬起脸。
她艰难地挪动视线,望入他眼底。良久,黑眸轻阖,斜眼看向了城墙之下。
雨丝丝地落。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长不远。
霍暮吟是豁得出去的人,为了目的可以狼狈,却不能处在狼狈的境地里太久。额发贴着头皮,汗津津的一身,怎么瞧都落魄。
一身傲骨不肯轻折的人,让人捏作把柄也是一种屈辱。
她不想成为谁的拖累。
可她也想活着。
她再度看向薄宣轮廓冷厉的脸。
雨落无声,交织成细密的帘。帘里的那张脸看不出一丝一毫表情。
他究竟看懂了自己的暗示没?霍暮吟对此毫无把握。
“薄宣,杀自己一剑!”
身后的声音再度响起。
薄璟变本加厉,竟兴奋到发出了桀桀笑声。看着假想敌落败,于他而言竟是场灵魂的破茧和重生。就好像是薄宣的血能将他懦弱多疑的过往冲刷干净,看着薄宣空洞死去的双眼,他便能获得一个无坚不摧的、从未行差踏错的崭新的自己。
他撕裂霍暮吟肩上的衣裳,又喊了一遍。
“杀自己一剑!”
拜他这尖锐的声音所赐,霍暮吟获得了片刻清明。春雨润物,丝丝点点飘落到她肩上,凉风一吹,堪堪驱散那药带来的热意。
霍暮吟紧紧看着薄宣,心里数着数。
一。
二。
三。
猛地一转身,用碎瓷划伤薄璟前胸,她翻出了城墙。
素裳裹着纤细的身影挂在城墙边缘上,一双手攀着墙沿,在和风细雨里摇摇欲坠。
几乎同时,薄宣手腕翻转,长剑脱手,刺向满身戒备的苏酬勤。
正中胸膛,倒不致死。
温热的血溅落。
薄宣翻身上马,一人一骑犹如离弦利剑般,往墙根处奔袭而去。
薄璟来不及反应,只觉得前胸传来一股火热的刺痛,再展眼,看见地上一枚血淋淋的碎瓷。
下一刻,素裳翻飞——
霍暮吟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飘飘渺渺的雨丝,在火把的映照下,像及了当年元夕夜的大雪。霍暮吟的举动精准击中他陈年的腐败溃烂的伤,在上面碾了一脚又一脚。
他赤红了双眼,怒不可遏。
也全然不顾身上的伤口了,大跨一步上前,见她还挂在城墙边,竟探出身来,要拉她上去。就在枯瘦的手要碰到霍暮吟的那一刹那,霍暮吟明眸潋滟,朱唇启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