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你真让臣女恶心。”
说着,在薄璟惊愕的视线中,灿然一笑。
纤长的五指张开,她松了手。
“霍倾城!”
薄璟紧紧按着城墙,目眦欲裂。
“谢辞陛下所赐的倾城封号。”
声音空灵,在四方的天井里,阵阵回响。
风软软的。
失重感很强。
衣裳终于不会黏在皮肤上了,猎猎往上飘飞。青丝在她脸侧扫动,刺疼了脸上的伤口。大抵是太疼了,她鼻尖竟然酸涩起来,眼眶生疼,落下眼泪。
无须被人禁锢了。
也不会被人拿捏。
片刻之后,生死不论,她都算获得了自由,她穷极两世想要获得的东西。
自然,要是能活着,那便更好些。人世间的欢愉享乐她还没玩够。所以薄宣,你的马该再快些的。
薄宣也觉得马慢。
从良川赶回京城,从那边跑到这边,都格外慢。
他弃了马,长身一纵,飞跃而去。
利箭如雨,淙淙破空。
黑压压的箭雨遮蔽了天空的鸭蛋青色,像无情的即将闭合的兽口。
火把明光晃晃,沉默的黑袍与霍暮吟的素裳交织。霍暮吟撞入一个□□的胸膛,被安全的怀抱妥帖收藏。
从来不疾不徐、冷静彻骨的人,此刻霍暮吟竟能听到他紊乱的气息。隔着玄色劲衣,她还能感受到他的胸腔里,狂乱而有力地舒张跳动。
他身形巧动,抱着她躲避箭雨。
他带来的黑衣影卫俱都亮了刀,公卿之列里的太子党也都冒了头,他们一刀一刀撇去利箭,又或者以身作肉墙,围出一块安全的所在。有心软的大臣见他们实在被箭雨射得千疮百孔了,忙哭着喊着扯动他们的臂膀,试图将他们拖到安全的所在。
可,这些黑衣影卫纹丝不动。
他们吐着血沫,断断续续地说,“奉,太子令,誓、誓死护下、诸公性命……”
大臣们一听,心下大恸,老泪纵横。
高高在上的君王视他们为蝼蚁,漫天羽箭皆是证据,可素有暴戾之名的太子殿下,竟叫下属以身作盾,死死护下他们擅长弹劾的铁齿铜牙。
“陛下!!陛下啊!”
一个个大臣接连跪下。时至此刻,他们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颤抖着须发,唤出一声声“陛下”,试图唤醒已然杀红眼的薄璟。
薄宣眸色深黯,卷着狂风骤雨。
他素来耳力惊人,不是没有听见箭雨里那一声声“奉太子令”,箍着霍暮吟的手臂箍得更紧,他左手抱人,右手持剑,开启了一场越发狠戾的杀伐。
霍暮吟听了,心下也狠狠一动。
她心知肚明。
太子令。
影卫何尝奉过太子令,他们奉的都是影主令。所谓太子令,不过就是心思活络的影卫们,试图以命赠薄宣一场人心罢了。当年他们是如何走出滇南的,薄宣为此负了多少伤,他们都历历在目。当日如何心甘情愿地拜薄宣为影主,今日他们也如何心甘情愿地赴死。
他们满头鲜血,轻蔑地看向一旁扬刀斩箭、左支右绌的苏酬勤。他们唇角扬起的弧度,于强弩之末似乎还在警醒着他,究竟什么才叫做良臣择主而事。
陛下还是没有信守承诺。
苏酬勤心下发苦,劈裂一截黑羽箭之后,发出一声哀戚的怒吼。
箭雨未歇。
难的是,霍暮吟觉得药性更烈,渐渐有些不支了。素手按着薄宣的胸膛,迷蒙混乱之中竟是心猿意马——他穿敞领的睡裳时最是蛊人,那隐现的流畅肌理,每一道都在邀人犯罪……
霍暮吟闭了闭眼,失去最后一丝清明。
碎瓷丢了,原来的伤口在滚滚热意下近乎麻痹,没有新的疼痛,已然唤不回她的意志。身上涌起息息渴求,薄宣的存在就像是甘霖雨露,来解救她这条渴水的鱼。
一张娇颜染尽绯红,血色斑驳的纤纤玉手,终是沿着他的领口顺落。
薄宣这才觉知她的不对劲。
垂眸一看,对上一双如丝媚眼,一刹那间,脑海里有根弦应声而断。
——薄璟给她下药了。
刀光箭雨,都比不上这一招来得杀心。
他赤红了眼。
天光黯淡,时间仿佛倒回滇南的千人阵,他将剑横咬在嘴里,撕裂身上的斗篷,笼着霍暮吟,紧紧将她护在怀里,斗篷余下的长度便绕到自己的肩上,在临近颈侧的地方打了个死结。
撤手,从口中取下剑,扬开。
握剑的双手用力到流出沥沥鲜血。
他一步一步走上城墙。
一人拦,杀一人。
两人拦,杀一双。
御林军的尸体堆叠如山,阻绝了他的后路。他们大多被一剑毙命,流出的血色沿着台阶潺潺而流,将雨丝尽数染红。
一路杀到薄璟面前。
箭雨渐渐小了。
他们不敢射,唯恐误伤了天子。底下仍旧水深火热,薄璟不喊停,谁也不敢停。
薄宣收回视线,目光穿越一排二十余人的羽林军,望入薄璟眼里。
一如既往。
薄璟对他的恨意从来不加掩饰,一如眼下,仍是涛涛如浪,倘若有声,大抵能咆哮着将他卷入深海。苍老而毒辣的视线往下偏移寸许,落在薄宣怀里蜷成一团的人身上,一时间,恨意更加昭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