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老师写的剧本,都要经历整个主创团队的逐字修改,她又有什么矜傲的资格?
然后是开机。
时聿飞虽然有天赋,但他毕竟没有拍过电影,一开始几天走位总是找不准镜头。不过多观察几天,之后再也没发生过这种事情。
他还有个缺陷,说台词声音很小,收音明显不如其他演员的声音。
任导简直莫名其妙,都不明白他怎么会出这种问题。
问他,他低着头说是因为很少跟人说话。
祝语真不知道原来他刚入行的时候竟然是这样子的。
不过这个小问题很快被改正了,台词音量问题很好解决,只是他下了戏说话声音还是比正常音量要小些。
很莫名的,剧组所有工作人员跟他说话时,声音都不自觉变小,好像是一种默契的照顾。
……甚至有点像照顾流浪小动物。
电影继续拍摄。
他化着主角受伤的妆容,站在摄影机拍不到的黑暗角落里,静静地注视着所有人的忙碌,经常是抽离放空的表情。
纪录片完整准确地记录了他整个状态,但没人能分清他到底是入了戏,还是一直没出戏,或者角色就是他本人。
仿佛每演完一场戏,都像是一场通灵。
纪录片聚焦的是整个主创团队的幕后工作,作为台前的演员,时聿飞其实被整个纪录片关注得不是很多。
纪录片里呈现的他,近乎是单纯靠着天赋,靠着蒙主恩召的通灵,非常顺利地把电影演到了后半段。
甚至连影后谭燕偶尔都接不住他的眼神。
祝语真默默感慨。
这种逼人的天赋和灵气,简直霸道得太不讲道理了。
后半段却遇见了一个瓶颈。
电影的高||潮部分。这是一段情绪非常激烈的爆发戏,有暴力冲突,雨戏加上夜戏,再加上情绪爆发肢体冲突,很难演绎。
纪录片非常忠实地记录了这一段整部电影最重头的镜头是怎么拍摄出来的。
第一条,时聿飞的情绪慢慢地往上推,到了一个临界点爆发出来,表现得已经很好。但任导不是很满意。
于是第二条。
第二条比第一条好,但任导还是觉得不够。这是电影最高潮的剧情,需要最完美的表演,需要做到极致。
于是第三条。
其实对演员来说,一遍一遍重来都是常事。
但是这一场戏不同。时聿飞一直淋着雨,而且整场戏他都在挨打。前三条不是真打,任导觉得感觉不好,时聿飞主动提议真打,拳打脚踢,拳拳到肉。
本以为这样感觉会更真实,但第四条却还是没过。
在祝语真看来已经足够好,但任导却敏锐地察觉到了,这表演中有一些微小的瑕疵。时聿飞表现和前三条没有什么区别,他太能忍了,痛或不痛,真打假打,表演几乎一样,他缺少对痛苦的感觉。
或者,让他感觉到痛苦的阈值太高了。
任导坐在大监前思考。
在片场导演就是一切,可以是皇帝,是暴君。掌握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没有任何人会反抗和质疑,任导下定决心命令配角和群演,用力地真打。
没关系,时聿飞你没关系吧?没关系就好。
——不用顾忌他,就往死里打,像剧本说的那样,真实,再真实一点,不要留手。
然后是第五条。
“咔”声一落,时聿飞虚弱地睁开眼睛,忽然抬手跟导演说:“再保一条。”
任导看着大监,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说:“这条可以了。”
时聿飞坚持说:“再来一条。”
于是再来一条。
任导说:“这条过了。”
时聿飞擦掉脸上的雨水,说不。
不够好。
还是不够好。
能感觉到和最好的最终状态有一种隔阂,不够真实,也不够激烈。
没有敏锐的强烈的痛苦。
任导沉默很久,说那就听你的。
数不清这一场究竟来了多少条。
纪录片里在下大雨,所有人筋疲力竭,时聿飞也近乎奄奄一息,似乎下一秒就要脱力晕眩。在精神紧绷到最极限时,人表现出来的是最真实最极致的痛苦。
某一条终于结束的时候,时聿飞浑身湿透躺在泥水地里,擦掉脸上的污水,声音轻得好像马上要断掉,说我觉得,好像找到了。
任导声音发抖地说“这条过了”。
祝语真整个人也头晕目眩,仿佛失重脱力地坐回原位。
他不痛吗?
前面十条二十条,已经足够好了,可以打到99分了。为了最后那一分精益求精,难道不痛苦不难受吗?
纪录片仍然在播放着。祝语真耳边好像听不见了声音,也失去了对画面的理解能力,只能本能地盯着屏幕。
她一直以为时聿飞是天才。
和关老师一样,他在天才的领域,毫不费力就可以拿到普通演员一辈子都接触不到的名留影史的好角色。
可是,把戏演到最好,对天才来说也不是随便就可以做到的。他把自己逼入绝境,情感与体验已经濒临崩溃,终于找到了最后的表演。
是的。
他什么都没说。
但是她已经明白了,最真实的情感和痛苦,才能够真正地打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