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刚抬脚,风又把他们的交谈声送入耳侧。
细细密密,丝丝缕缕。
年岁稍长的道,“可惜了老水这么一个好人,哎……”
年岁稍轻的道,“人都有这么一遭,没办法的事。不过,要是他儿媳妇不过来闹,估计也不会这么早……”
“就是说啊,平时身体也都挺硬朗,结果他这儿媳妇一闹,真是造孽啊……”
话语中不胜唏嘘。
……
水梨站在树侧,却如临寒潭。
她控制不住地走出去,问:“你们说的什么意思?”
两人惊了一下,“水梨啊!你什么时候在那儿站着的?”
“一直在,”水梨略过这个话题,“你们刚刚说的什么意思?”
“……我们以为你知道。”两人对视一眼。
年岁稍长的那人道,“你爷爷身体还挺好的,只是那天你妈妈过来一趟,和他大吵一架,把他心脏病气犯了,又不肯去医院……后来,后来,你也知道……”
水梨站在原地,所有的一切都颠倒。
她以为爷爷是突然身体差下去,她以为年老不可避免地带来死亡,她以为所有的一切是一场她无法控制的自然规律。
却有人告诉她——
如果没有这场争吵,就没有爷爷的死亡。
……
方清还在,正坐着等上菜。
水梨走过去,“我有事想和你说。”
方清愣了几秒,犹疑地拧眉,跟着她往外走。
到了个没人的地方。
水梨停步,缓了缓呼吸,“你是不是找过爷爷?你不知道他有心脏病吗?”
“……找过。”方清反应过来,“知道,然后呢?”
水梨闭了闭眼,声音哑得像吞了沙,“你既然知道,就应该知道爷爷不能有情绪波动,你为什么还要去爷爷家?”
“水梨,你这是什么态度?你就这么和你妈妈说话的?”方清被她质问的态度气到,声音很尖利,“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你的教养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我没有教养?”水梨闭了闭眼,“被叔叔的妈妈指着鼻子骂我,是不是有娘生没娘养,我不反驳的时候,我有没有教养?”
“……”
“你跟我提教养,”她成长路上,所有被忽视,被偏心,被压抑着的委屈痛苦在此刻倾数炸开,她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你只生我,不养我,有什么资格和我提教养?”
这么多年,她像野草一样,有家不能回,有苦不敢说。
担心受怕,干什么都如履薄冰。
多少个日日夜夜,她一个人盖着被子连哭出声都不敢。
“高三那一年,我为了攒钱学跳舞,每天只吃一个馒头,饿得无数次想和同学说,你们要是吃不完,可不可以不丢垃圾桶,给我吃,最后饿晕在教室,你知道吗?”
“大二那一年,我水土不服,难受得要命,连和你打电话都不敢,最后发了朋友圈,想你给我寄一点宁城的水,你是不是看到了当没看见?”
“每次想到你,我都不觉得温暖,我害怕,我恐惧,我觉得自己没有家,没有容身之地,你知道吗?你这个时候和我提教养?”
“……”
水梨觉得荒唐至极,一个从来没有教养过她的人,说她没有教养。
她都不知道自己会有这样一面,一字一顿,“你有什么脸和我提教养?”
方清气虚了一瞬,“这都不是你这么和妈妈说话的理由,我毕竟生了你一场。”
“可是我宁愿我没有你这种妈妈,”水梨闭了闭眼道,“不爱自己的孩子,还要夺走唯一爱我的人。”
她明明还可以有人爱的,明明还能不是孤家寡人的,明明不用一个又一个地离她而去的。
所有的情绪积成脓疮,她闭了闭眼,放任心里的恶意喷溅而出,灼伤自己的良知的同时,往外释放着毒液,“为什么死的不是你,而是爷爷?”
“……”
时间忽地静了。
好不容易晴了的天,又暗了,巨大的雷鸣声,把天地轰得一片白茫。
方清盯着她的脸,好半天,忽地怪异地笑出声,“因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视线一点一点亮起来的同时,她看见,方清撕下了一贯温和的面具,面目扭曲,说,“你爷爷该死,你爸爸该死,你也该死。你们水家人都该死……”
忽明忽暗的视线里,方清的嘴一张一合,水梨像什么都听见了,又像什么都没听见。
方清说,穷光蛋娶个神经病媳妇,生下个精神病儿子。婚前不告诉我,婚后大街上犯病,被撞死得好,要不然还要祸害我下半生……
高二下学期,一个很平凡的下午,她坐在教室里,写着作业。
班主任叩响教室门,喊了声,“水梨,有人找,出来一下。”
她放了笔,跟着班主任到了办公室。
而后被人拽着胳膊,质问,你是不是水国进的女儿?你爸爸毁了别人家庭,你知道吗……
声音锋利,她的胳膊被扯得生疼。
过不久,爷爷和方清都来了。
水梨隐隐约约听到了,“赔偿”、“犯病”、“有病也不行”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