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燕本来是不信鬼神的,可每一声炮响下,她都紧合双掌,像她在寺庙大殿外虔诚祈求的香客一样,默念着炮火下一定没有戚笃行。
后来密集的一阵猛烈炮响过去,剩下就只有人声的嘶嚎了,她猜到,最难熬的头阵已经过去了,接下来都是士兵的肉身厮杀。
外面声音也渐渐微弱,这整半夜,时间像在地下静止了一样,如果没有耳边的动静,她总有种错觉,仿佛再揭开头顶的遮蔽物时,已经到了下个世纪。
不知道等了多久,米缸与泥地的空隙中都有了光亮,外面年轻的士兵边哭边高喊,声音响彻了整条街:“奎州大捷!奎州大捷!奎州大捷!”
荆燕下意识就要顶开米缸,冲到外面,但麻木到冰凉的手脚根本不听使唤,她双手双脚并用,狼狈地滚了一身土,才从地洞里钻出来,大口地喘气,直到报信的声音每个字都清晰无误传到耳边。
胜了,是胜了。
她刚有一丝喜悦,又立马疯了一样跌跌撞撞往外走到街上。
街上还没有什么身穿布衣的百姓,只有四周宅子的大门微掩,里面的人从门缝里偷偷向外张望,像不相信眼前的这场胜利来得如此放心一样。
荆燕环顾四周,见附近就有个落单的小兵,不由分说拉住他,劈头盖脸问道:“戚笃行呢?戚将军怎么样了?”
那小兵也惊魂未定,被她吓了一跳,结巴道,“我……我只是负责守城的……”
见没有消息,她松开他袖子,又继续跑向各处,拉住更多人询问戚笃行的情况。
满目熹光下,荆燕焦急地想要知道戚笃行的生死。
可没有人能回答得了。
因为戚笃行领的深入北蛮营地的那一支前锋,所有人都清楚,他们担下的是九死一生的任务。
第46章
荆燕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天骁军大营外拉住过多少人,问过多少次戚笃行的名字。
那些人见多了得知丈夫战死后哭天抢地的军眷,看到她的举动,大多都是摇头,或是累得没有一丝力气,连回应一声都不愿。
她就这样在军营外等着,直到她的唇干得生疼,喉中只剩嘶哑的声音,直到这个名字被她刻进心里,像自己的骨血一样熟悉为止。
也许是两三个时辰,也许是一天,天骁军在外的主力几乎全员都收回城中,不剩几人归影时,她才听见身后一声微弱的呼声。
“燕……”
这个声音如此熟悉,她已经认出来了,但下意识拉住旁人的手仍是一僵。
那一瞬,千般滋味涌上心头,她缓缓转过身去,不自觉已满面泪水。
躺在木车上被拉回来的人堆里,一个糊了一脸泥尘灰土、几乎认不出面容的人,像是使了浑身所剩不多的力气,朝她勉强勾了勾嘴角。
荆燕捂住嘴,再也忍不住哭出了声。
推车的那个小兵见她的模样,惊慌失措地连忙向她解释道,“将军没受重伤!人好好的,就是实在太累了……”
可荆燕依然在大声嚎啕,只有放声大哭,她这一整晚的煎熬与担忧,好像才能真正释放出来。
她直哭到头都酸疼,浑身都没了力气,才软瘫在地上,慢慢抽噎着,整理释放的情绪。
木车上的人,却用指尖点了点她的肩膀,声音轻不可闻。
“要不要看看我旁边……”
她顾不得糊了满脸的涕泪,茫然起身看向戚笃行,勉强撑起半个身子,探身看向车上。
方才她还没注意,这时却看到了记忆里分外熟悉的侧脸。
那是她被传已阵亡了的父亲。
父亲像是许多日都没吃过饭般,瘦得双颊深凹进去,活似一具骷髅,可荆燕听得见他平缓的鼻息,她知道,父亲应该只是累得睡着了。
也不知道戚笃行是如何找到的,如今,父亲与他都安然躺在她的眼前。
这已经是上天于她最大的恩赐。
她从戚笃行全身的盔甲中摸出他的手,抚平他因整夜挥动刀枪而不住痉挛的手指,紧紧回握,用他前日握住她手的姿势,像捧住一颗稀世珍宝般小心。
他满手腥重的血渍,也淌到她手心,她毫不介意,只想永远握住这只手,感受他温热的血肉,感受到他依然活着。
知道荆燕在身边,戚笃行也阖上眼,放心地沉沉睡去。
一旁的小兵絮絮叨叨说道,“将军之前就嘱咐好了,让我告诉你,他去鞑子的腹地,也是因为答应了荆主簿,要帮他带回他父亲尸身……你是不知道关俘虏的山林子里藏了多少人,杀到最后那溪里头都是血,说来荆主簿他爹也是难得的运气,正好鞑子需要百十来人替他们运火药,才留了他们条命……真是上辈子积来的运气……”
荆燕听着他的絮叨,守着木板上躺着熟睡的两人,一时觉得这世上最安宁的时刻莫过于此时了。
应当是太过疲劳了,等医师都快将整个营里能救的伤患看过一圈了,戚笃行才悠悠地睁了眼睛。
他醒来第一句话,“我说话算话,不会让你变成寡妇的。”
见他又有了气力,荆燕反倒调侃起他,“你跟谁说的?我可是谎话大闺女,少诬赖我。”
戚笃行笑了笑,咳嗽了一声,动静把营帐外的人也引了进来。
两个身穿官服的人走了进来,荆燕都不认得,他们看见她如此亲密地与戚笃行单独处在一处,也厌弃地皱起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