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年只微微一顿,便低声道:“我不认识他,我杀他,是因为他害死了我的挚友。”
她把头埋入膝盖的缝隙,嗓音颤抖。
“……燕燕是个好姑娘,我初来汴京时瘦小羸弱,不得主人重视,还害了一场大病,差点死了,只有她愿意关切我,说我们身世相似,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女,理应相互照拂……”
烟年恨自己的好记性,令她清晰地记得燕燕笑嘻嘻的模样,这是一种折磨。
她记得当年两人卡着最后期限通过结业考核,末了一同瘫在榻上喘粗气,燕燕对她说:要不我们一同去汴京吧,要不我找不着跟我一起吊车尾的……
也记得在许多个风月温柔的夜晚,燕燕偷偷出来寻她,两人爬上红袖楼最高的屋顶,遥望暮云与山川,与星河之下的万家灯火。
这是她十年里少有的轻松时刻,就好像深海里的鱼浮上水面,窥见水鸟的翅翼划过长空,轻灵且自由。
琐碎的往事起先是走马灯,一幕一幕掠过眼前,逐渐变为幕天席地的海潮,呼啸而来,淹没她微不足道的一点自制力。
视线逐渐模糊。
叶叙川静静地听着她颠三倒四的描述,并未打断她。
“……可我们终归不同,我能忍得了无父无母的寂寞,她生性却烂漫赤忱,期待有人爱她,才被居心叵测之人构陷、欺骗,她……”
烟年用力攥紧裙角,目中噙着泪水,剥开愤怒的外壳,里头尽是藏匿不住的悲恸。
“……她配得上人世间所有幸事,凭什么要落得如此下场!是因为我么?为何偏偏是我失去亲人挚友?每回都是我,爹娘……姐妹……同乡……善才师傅……接济过的孩子……如今又轮到她。”
一大颗眼泪濡湿裙摆,烟年早已泪流满面。
她一字一字问道:“为什么总是我呢。”
明知不会有答案,她还是想诘问:为何总是她。
叶叙川难得收起了嘲讽,在她面前蹲下身,轻声道:“命数本就是不公的。”
“所以我活该失去一切是么。”
“不,”叶叙川揽过她纤薄的肩膀,把她抱在怀中道:“命数这种东西,是用来踏于脚下的。”
在濒临崩溃的情绪面前,所有安慰都显得无比苍白。
奔忙整日,她逼迫自己冷硬刚强,心狠手辣,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可当有人替她收拾残局时,被压抑于心底的痛苦反而越发肿胀,终于令她溃不成军。
她死死咬住唇。
“想哭便哭,不必忍着。”叶叙川温和道:“我不笑话你。”
烟年终于忍不住了,趴在叶叙川肩头嚎啕大哭起来。
她此生第一次这样放声大哭,没有行首娘子的仪态,亦没有细作的冷静,只凭着本心发泄,哭到要将失去挚友的痛楚,孤身一人的辛酸都掏将出来那样,毫无章法,稚如孩童。
不过还好,至少她还有哭出来的力气。
叶叙川抱着她,无端想起久远的往事。
那年北方起了战事,皇帝算计之下,叶氏阖族战死沙场,自那以后,他的眼泪好像就此干涸了一般,凭着本能卧薪尝胆,一个个杀掉仇人,下刀时心里连恨意都没用,只剩麻木。
像一具行尸走肉。
她遇见他时,正是他对天地万物都失去兴趣的时候,他刻意地撩拨亵玩这个送上门来的女子,逼她哭,迫她笑,把她玩到浑身发颤,这令他感到活着也并非那么无趣。
就像儿时捉弄的鸟儿,他合上双手,织成一面囚笼,感受鸟儿温热的身躯,尖尖的翅羽轻触他的掌心。
这种控制的感觉令他感到兴奋。
后来呢?他为了这只鸟儿放弃底线,可怜到即使受骗,也要把她留在身边。
叶叙川轻轻拍着烟年的后背,心头如被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着,鬼使神差地想,如果自己被人暗害,她会欢天喜地处理掉自己的尸身,还是替他复仇呢?
按她爱憎分明的性子,多半会选择前者。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爱是什么?爱往往与对方无关,爱是主动求索,不论结局地颠仆前行,是囚徒被困于时间的牢笼中,突然有狱卒推门而入,告诉他:门前开了海棠花,你可以出去看上几眼。
他知道她满口谎言,另有所图,也知道她口蜜腹剑,心不在焉,但他并不在乎。
因为他至少可以确定,此刻满手鲜血,在他怀里哭得昏天黑地的烟年,展现出了她最真实的模样。
而他恰恰心疼这样的她。
*
不知多久后,她的哭声才逐渐平息。
叶叙川揉了揉微酸的手臂,把人放开,凑到月光下仔细看了一眼。
烟年双目肿得厉害,满脸狼藉,长发与衣襟尽湿,时不时抽噎一声。
他看着这样狼狈的她,竟觉得颇为安心,摸摸她脑袋道:“好了,如今仇也报了,哭也哭了,回府里睡一觉罢。”
烟年嗓子哭哑了,发不出声,只能点点头。
叶叙川又道:“这个梁……无所谓梁什么,弄死也就弄死了,没人敢查到你头上,下回想杀人,可以告诉我,不必亲自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