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年又点点头。
露生凉夜,月满京华,叶叙川捏了她袖下的双手,竟是冰凉一片。
他除下披风,兜手披在她肩头。
那披风尤带体温,比量着叶叙川高大身量裁制而成,温暖地将她整个人包裹住。
许是当真冷极,烟年未拒绝。
躺在叶叙川的臂弯中,她很快昏昏地睡了过去。
梦里她带着燕燕回到了北方,两人骑着马,驰骋在山川草原之间。
醒来时只见叶府雕梁画柱,富贵锦绣,死气沉沉。
她又回到了樊笼之中。
第49章
此后许多夜, 烟年都梦到了燕燕。
可梦里的燕燕不愿理她,只给她看一个气鼓鼓的背影,多半是埋怨她杀了自己意中人。
时至今日, 烟年才恍然察觉,或许她从不了解燕燕, 当她们两人一起爬上红袖楼屋顶揽胜之时, 她自己看的是山遥海阔,可燕燕看的却是万家灯火。
人总爱说来日方长,可是浮生来来往往,恍然如梦,来日也许并不方长。
那个傻姑娘, 太渴望有人关心爱护自己了, 偏偏自幼得到的又太少, 她根本分辨不清真心与假意。
人世种种大抵如此,越是渴求,越是求而不得。
*
细作生前身后都要隐匿行踪, 有时他们的消失就如叶上蒸发的露水,无声无息, 不留痕迹。
燕燕死了, 梁几道也死了,案子自然了结。
英国公府与皇城司均风平浪静, 无事发生。
汴京是个荒唐的地方,在烟年家乡,每一头羊,每一只夜鸮都有关切它的人, 可在汴京,关切是一种昂贵的货品, 人人行色匆匆,醉生梦死,好像活在一团巨大的泡沫之中。
反而是叶叙川提了一句:“……皇城司死不认账,英国公府也没办法发难,你这仇报得颇是时候,再晚就没有好机遇了。”
好机遇么?她情愿没有这个机遇。
烟年望向窗外。
又一年海棠花开,遮天蔽日烈烈如火,可是看花的姑娘已经不在了。
令她想起旧日里唱过的曲子词: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除了不忘记她之外,烟年找不到其他纪念燕燕的法子,国公府无声无息处理了她的所有用过的物什,到头来,烟年连一件她的遗物都没有。
烟年轻声对叶叙川道:“燕燕与我相识于微时,她是最单纯不过的贵女,梁几道费心骗她,又是为了什么呢?”
叶叙川翻过一页书,懒散道:“好问题,那你又为何要费心骗我?”
一句话就把烟年噎住了。
“行了,你也不必试探我知道多少,就当我依旧被你蒙在鼓里罢。”他给烟年递来药碗:“自从我决定长期豢养你之后,你那些秘密,我都不再追查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我撤去了对你那朋友的监察,她才遭了毒手。”他道:“如今知道我为何不允准你出门了么?”
烟年闻言,不由黯然。
曾有千百种法子可以保全燕燕,偏偏造化弄人,还是让燕燕阴差阳错地丧了命。
她轻声问道:“大人不好奇我是怎么与府外传讯,也不好奇我出去后,在外面究竟做了什么吗?”
叶叙川淡淡答道:“我不需要好奇细枝末节,只需要把你那两个属下扣在府里,你就会像个风筝一样,即使出去,也能被拽回来。”
“哦……”
熟练掌握拿捏人的技巧,的确是叶叙川的风格。
“不过,若是哪天你想通了,把你的秘密们对我和盘托出,我会洗耳恭听。”叶叙川又道:“我已纵容你许多胡作非为,也不差多上几桩。”
此话由叶叙川说出来,格外怪异别扭。
其实他为人算不得宽容,行事风格近乎张扬苛刻,尤其厌恶细作,所以才得了个坟场名号。
可这样极度唯我独尊的一个人,却宽宥了她一次次的欺骗、挑衅,那日她说了那么多难听话,叫嚣着不愿怀他的骨肉,他也只是短暂地发了点火,并未拿她怎样。
连府里的下人都看出了这明显的纵容,时常有抱怨之声传到她耳中。
这意味着什么呢?
烟年呆呆地注视他。
男人凭窗而坐,长腿交叠,姿势慵懒而放松,窗外落日西坠,霞光将层云染作紫红,透过疏离的海棠纸条,把他身侧的影子拉得绵长温柔。
相识之初,他把她当个玩意儿一样放在外宅,每回来玩弄她时,都满面春风和煦,笑意温柔,可烟年明白,这些温柔都是假的,如果他愿意,他随时可以一边保持着疼惜的神色,一边送她去死。
后来日子久了,他倒是显露出了本性——高傲冷淡,多疑猜忌,从不信任任何人,习惯性地发号施令。
此时,他却久违地展现出了一点温柔,且发自真心,毫不作伪,浓长的睫毛淡化了眉眼间的审视与锋锐,面容平和淡然,好像被春阳照暖的清溪,涓涓水中映出四月的海棠倒影。
教人无端认为,这个人是爱着她的。
这一刹那,许多被她忽略了的细节袭上心头。
烟年从前知道他喜欢她,可同样知道这份喜爱的边界,比如,她不可以接近他的书房,不可以引诱旁人,更不可以籍此要挟、拿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