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在叶叙川发疯之前,叶朝云匆匆护住了儿子, 怒道:“时雍,你清醒一些!非要娶个女细作已是逆天悖理,你这厢又为了她滥用职权,传出去教朝野上下如何看我叶氏!”
叶叙川漠然道:“他们如何看叶氏与我何干?这些年也不是没做过更出格之事, 若有不服,便让他们提着刀来夺臣的权位。”
说罢, 他冷冰冰地扫了侍从一眼:“替官家磨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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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注定是载入史册的一夜,千只火把撕裂皇都寂静的夜空,铁令之下,宵禁形同虚设,汴京化作一片修罗猎场,人人自危。
帝国的暴力机器一旦运转,就无法休止,许多人被抓入了皇城司狱中,暗牢不见天日,只能听见从深处传来的哭声与骂声,审讯俾夜作昼,非但是疑犯精疲力竭,连审人的狱卒也劳倦不堪,时时有过劳昏迷者被抬入医所。
即使施行了如此高压的搜查,依旧难寻北周细作的踪迹。
唯捉到一个商队的首领,那细作一见已被皇城司的人包围,立刻横刀自刎,死前不忘桀桀怪笑道:“想要……冰凌子吗……老子告诉你……没门,她通敌叛国……卧于贼匪之榻……老子就是死了,你们也休想拿了解药救她……”
张化先奉命追捕,几日未曾合眼,听了这席视死如归的话语,气得心脏直跳,几欲昏死。
他薅着那细作的头发往后拽,恶狠狠问道:“再问你一遍,汴京可还有同党!”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细作笑道:“本就只有指挥使一人知晓全部的细作名录,你们杀了他……哈哈……再无人能救回那女人了。”
细作咽了气,张化先咒骂一声:“这群缺德玩意儿。”
一名属下道:“汴京细作营已被捣毁,可其他各州府应当也有北周的细作……”
张化先摇头道:“自是抓人问过,说这药贵重,只有汴京高军职的细作才有资格服用,见鬼,服个毒像是多大荣耀似的。”
蹲在细作尸身前,几人愁眉不展。
“北周细作甚是邪门,”
张化先忍不住唉声叹气,并对雁门关外的神秘土地肃然起敬:“一个个都如烈马般难驯,说死就死,犹豫都不带犹豫一下。”
“如今怎么办,人死了,药也没寻来,难道让大人眼睁睁看着夫人辞世么?”
“不准说不吉利的!”张化先揍了那属下一巴掌,训斥道:“叫大人听见,信不信他一怒之下拔了你的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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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过后,烟年原以为会看到一个患得患失,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叶叙川,然而,她发现自己还是小看了这个男人。
短暂的失控过后,他迅速收敛了多余的恐惧与哀戚,在她面前依旧温柔,就好像那夜惨烈的决裂只是她幻想出来的一场梦而已,其实他们度过了一个完美无瑕的新婚之夜,没有什么冰凌种,没有什么恨海情天,只有耳鬓厮磨,郎情妾意。
望着坐在床头,替她剥虾的清俊男人,烟年嫌弃道:“你剥的青虾样貌扭曲,肉壳不分离,甚是难看。”
叶叙川不恼,温声道:“我平生从未伺候过人,你是头一个,手艺不佳,还请你海涵。”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习惯了叶叙川横眉冷对的大少爷模样,乍见他洗手作羹汤,一脸贤惠小意,烟年还有些不适应。
她凝眉想了一想,对他道:“这次我没有骗你,我是当真没有给自己留退路,你即使给我剥一千斤虾,一个月后我还是要死的。”
叶叙川剥虾的动作一顿,语调忽然尖锐一分,如同钢刀划过白瓷盘。
“莫要让我再从你口中听见死这个字。”
烟年道:“这不是自欺欺人么?你何时也学会了骗自己?”
“吃虾,补补身子。”他不置可否,只将雨过天青色的钧窑瓷碗搁在她面前。
碗里头躺着五枚造型怪异的虾,配着淡口小菜,看着平平无奇,实则耗费了叶府厨子无数心血,才将味道调制得美味顺口,还照顾了烟年如今正衰弱的肠胃。
“你救不活我的。”烟年耐心道:“想必这几日你也派出了不少人手,却一无所获,可见老天垂怜我,让我痛快毙命……”
玉筷夹一枚青虾,怼入她喋喋不休的口中。
“好了,莫要再说了。”
叶叙川的温柔小意渐渐消失,转为面无表情。
“我说了要留你的命,就没有让你轻易舍弃它的道理,诚然你亲人尽失,故国难回,可世间还有许多值得留恋的人与物,你曾说过,人是极健忘的,等你熬过这段悲伤时日,再去见天地众生,便知活着也并非如此无趣。”
他淡淡道:“若是恨我,你有许多种报复方式可选,夺去我的权柄,把我打为阶下之囚,或是干脆杀了我,每日扎我三刀,都是极好的方法,为何要自戕呢?”
“拿死亡去惩罚旁人是最愚蠢的方法,蠢透了,”他吹了口粥,送入烟年口中:“自伤一千,损敌一百,你自己想想,这笔账可划算?”
烟年木然地咀嚼青虾。
却尝不出半点味道来。
他终究不明白,自己碾碎解药,是因为她恨自己没有照顾好所珍爱之人,无颜苟活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