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报复他,只是顺手为之罢了。
一时满屋寂静。
冬季寒凉萧索,只闻檐外细细的北风,侍女们偎在廊下喁喁细语,树梢时有雪团坠地,嘎吱一声,如同敲在烟年心头。
男人剥完了虾,又起了风炉共銚子,融开新雪,亲自为她煎制茶饼。
这茶色白如玉,芽蘖微细,乃是不可多得的好茶,配着他一身疏淡清贵的气度,更显风雅。
她目光向下移动,在他鹤氅一角看见一团隐蔽的血污,长靴上也带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这些血迹被他细心掩饰过,可或许是太过忙碌,无法面面俱到,到底在细枝末节上疏忽了些许。
“你近日滥杀无辜了么?”她问道。
叶叙川动作一顿:“你问这个做什么。”
烟年道:“你不信神佛,我是信的,你滥杀无辜,牵累旁人,业果说不准就要算在我身上,我这一世过得够糟了,下辈子想投个好胎,你可别阻了我轮回的路。”
叶叙川勾了勾唇角,想笑,却笑不出来。
她对死亡如此平静坦然,甚至已想着来生,那他怎么办,被孤独地困在这一世里么?
可迎着她狐疑的目光,他第一次不忍承认自己是个预备拉她下地狱的恶鬼,喉结上下一滚,他低声道:“未曾有无辜之人遇害。”
烟年“唔”了一声,听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
叶叙川叹道:“倘若你不是北周的细作,或许我们可以真的做一对尘世里的平凡夫妻。”
“你可以在汴京四下玩耍,不必担忧明日被皇城司捉走,我也可以放心地宠爱你,不必担忧明日你不知往何处去。”
叶叙川递予她一杯新煎的茶,目光落在桌台边的美人瓢铜瓶上。
今日清晨,香榧在瓶中供了一支早梅,枝影横斜,凝结一冬的寥落与萧索。
他素来不喜梅花,觉得这花儿开在凛冬腊月里,总在寒风里颤颤巍巍发抖,看着着实是太残忍了些。
烟年顺着他目光看去,望见窗前那清瘦梅枝,顿时就明白了他心中所思。
“你说得不对。”
“倘若我不是北周的细作,你根本不会喜欢上我。”
烟年道:“你喜欢我果敢坚毅、野性难驯,喜欢我虚与委蛇的小聪明,也喜欢我在床榻间的销魂,可你可曾想过,这些都是我当细作学会的东西。”
“我果敢坚毅,因为我如果不够坚韧,早已被重压击垮,我会虚与委蛇,风情万种,因为我为了扮演男人喜欢的模样,抛却了所有爱人的能力。”
她望着那支梅,语调中带着深重的悲意。
“你是天之骄子,而十岁的杜烟年只是个平凡的村姑,你打马路过她的城镇,不会多看她一眼,她也不会向往你的世界,你们两人注定不会有纠葛,一旦有了,就必是一场灾难,意味着村姑失去了她最宝贵的东西,去交换了你喜欢的禀赋。”
“你当真不喜欢梅吗?”她自嘲一笑:“其实你心底是喜欢的,在凛冬中开出来的花朵,才最震撼难得,不是么。”
叶叙川喟叹道:“洞察人心,也是你当细作学会的么?”
“这倒不是。”
烟年拒绝归功于指挥使,只管往自己脸上贴金:“是我天赋异禀。”
“以后可以多对我说一说你的过往。”叶叙川温和道:“我陡然发觉,自己对你知之甚少,细细想来,竟然连你的生辰都不清楚。”
烟年一怔。
当年做假户籍时随便捏造了一个生辰,其实自己已经有十三年未过真正的生辰了。
犹豫了片刻后,她开口道:“……在二月初,是个雪天。”
*
再见到叶叙川时,他已换去了沾了血迹的鹤氅长靴,着一身挺拔的文士襕衫,观之芝兰玉树,神清骨秀,配着他一脸温情脉脉的笑容,恍若熏风吹皱一陂春水,夹岸飘落桃花瓣逐水而下。
烟年看了后在心中摇头:男人外表太具有欺骗性,往往暗示着德行的缺失。
他以为她看不出他笑容中的煞气么?
“今天又做了什么畜生事?”烟年问道。
叶叙川神情居然分毫未变,仍是和煦地笑道:“没做伤天害理之事,反而布了粥棚,散了冬衣,教诲官家仁民爱物。”
烟年啜一口清水,敛眉道:“别带着一身皇城司的阴气来见我,绣口一吐就是半个阎罗殿,让我在黄泉路上都不得安生。”
“怎么会呢?”叶叙川端然道:“我为你在大相国寺供了鲸脂高香,祈祷你早日痊愈,恢复如初。”
事实上,粥棚是假的,冬衣也是假的,教诲官家仁民爱物更是凭空捏造,他刚从皇城司归来,以酷刑折磨了一名北周巫医,逼迫他为烟年解去冰凌种的毒性。
皇城司的刑罚绝非一个羸弱医师所能招架,那北周巫医痛得欲生欲死,颤颤巍巍招供:解不了,若是没有冰凌花为引,这毒当真是解不了,若是这毒能轻易解去,北周细作营还会用它来控制细作么?
“那你说说,冰凌花又是什么东西,生长在何处,怎生摘取。”
水牢中闪烁殷红火光,照亮叶叙川面无表情的冷酷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