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年不语。
指挥使黔驴技穷,胡言乱语起来:“要不你去找碗水来,和她滴血认个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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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年当真去找了碗水。
自己刺破指尖,挤下一滴浓红的血,又把匕首交给了指挥使,抬了抬下颌,示意道:“你去刺她手指。”
指挥使陷入沉思:“为何是我?”
烟年道:“废话,咱们细作营不一直是脏活我来干,得罪人的事你来干么?”
好像是这个道理,指挥使举起长针,徐徐接近懵懂无知小丫头:“阿叔这就来得罪你喽。”
抬手下针,挤血,小女孩儿一愣,哭声震天撼地。
魔音贯耳般的哭声中,烟年注视水碗,目光怔忪。
两滴鲜血在水中交融,她的心仿佛也随着这滴血一同荡漾,被一汪温热的水包裹住,杀气消弥于无形,剩下的尽是柔软的不知所措。
真的是……姐姐的孩子。
原来她真的还有亲人在世上,而不是孤苦伶仃的一人。
小丫头叫什么名字,珠珠?
可是姐姐取的吗?
她忽地跳起来,夸张拍打指挥使两记,佯怒道:“你是坏人,怎么可以扎小孩!”
指挥使猝不及防挨了顿打,一时没反应过来:“你干什么呢!”
只见烟年瞪他一眼,三步冲到小丫头面前,柔声细语安慰道:“珠珠,不哭不哭,那阿叔是坏蛋,小姨帮你打了他了,他再也不敢欺负你了,手还疼么?小姨给你吹一吹,吹一吹就不疼了。”
李大娘也跟着一块儿哄道:“珠珠乖,小姨来接珠珠回家了,是高兴的事儿,珠珠莫哭了好么?”
小丫头更加委屈,哭声中咿咿呀呀夹杂着无意义的单音。
指挥使克制住想翻白眼的冲动,窝窝囊囊地推门走了。
落魄的背影好像一条狗。
烟年立刻道:“你瞧,坏蛋被小姨打跑了!”
小丫头抽抽噎噎,哭声渐息,又瞅了烟年几眼。
烟年顺势把她抱入怀中,轻轻地掂着,心疼道:“手怎么那么凉?来,随小姨回家去,小姨有钱,小姨给珠珠买貂儿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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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年是个现实的女人。
既有了牵挂,她立刻停止求死,转而问指挥使讨薪。
她不知从哪儿捞了一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我工龄统共十二年,按每年多半成算,再加上抚恤……”
指挥使问:“你不还活着吗,哪来的抚恤。”
烟年道:“燕燕死于非命,临终把她的抚恤划归给我了,托我代她好好活下去。”
这事的确是自己理亏,指挥使叹了口气:“烟年啊,你如今什么处境,你自己也知道,大周把你视为叛徒,莫说什么工钱,不天涯海角地追杀你就不错了。”
烟年冷笑:“呸,少跟我哭穷,想赖账是不是?”
指挥使搓手陪笑:“咳,这个……”
烟年气得揍他:“你是不是蠢!掏不出我的工钱,当初把我从棺材里拽出来时,怎么不顺便扒拉一下旁边的金首饰?可值不少钱呢!”
指挥使委屈:“盗墓损阴德……”
烟年大受震撼:“你都来干细作这行了,还在乎阴德?”
指挥使平日虽抠门,但抚恤从没拖欠过。
见他面带忧愁,仿佛当真捉襟见肘,烟年便知道,自己这笔款子,应当是讨不来了。
她一屁股坐在破庙门口,远望白云悠悠,又一次说出那句警世恒言。
“上辈子杀人放火,这辈子北周细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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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烟年时,指挥使掏出了兜里最后十贯钱,和一张欠条一同交到她手中,郑重承诺道:“这点钱你先拿着,落脚后记得来封信,欠你的今后再给你补齐。”
烟年道:“我这算是吊罐里煮脑袋,熬出头了吗?”
“放心吧,旁人嫌你是灾星,阿叔却知道你心智坚定,劳苦功高,这次意外也不是你的错,是叶叙川那厮太狠辣,谁知道他真的敢烧细作营,哎……”
烟年凉凉睨他一眼:“那你说说,是谁拿来了错误的情报,污蔑叶叙川为挑起战争的幕后黑手,撺掇我去毒死他的?”
指挥使神色一僵,摇了摇头道:“刺杀他是南院王的授意,事后一想,南院王下此命令,也未必是为了维护家国太平,他早就看中了雁门关内的土地,若是叶叙川当真身死,他正好可以挥兵南下,开疆拓土,可谓一个极好的机会。”
“我本该看破南院王的心思,可惜当时病急乱投医,只道杀了叶叙川便可一劳永逸,如今想来,的确太鲁莽了些。”
烟年没有接茬。
毒杀、被囚、眼睁睁看着细作营在眼前灰飞烟灭,当时刻骨铭心的每一桩事,在死过一次之后,都如大雪覆盖的痕迹一般,逐渐模糊。
她又想起那个男人。
想起他发狠地惩罚她时,眸中的绝望与愤怒,也想起她佯作失忆的那段时日,他抱着她珍而重之地亲吻,如同手捧世间瑰宝。
俱往矣。
平心而论,叶叙川并未做错什么,他是国朝的枢密使,屠杀细作是他的工作。
但她恰好是个北周人,且是北周的细作。
所以,叶叙川每做一桩正确的事,对她而言,都是根刺入心口的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