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过去了。”烟年忽然道:“我也看明白了,我们这些细作,就好像权贵手里一柄快刀,日日欺骗旁人,又日日被主人欺骗。想想当真没意思得很,不如早些乞休,过自己的松快日子去。”
指挥使道:“你可以这么做,我却不行。”
顿了一顿,他仿佛想起久远的往事,笑道:“我女儿乳名也叫珠珠,比她可爱得多。”
烟年心下了然。
自己终究比指挥使幸运,虽然失去了姐姐,可上天垂怜,到底还是为她留下了一个骨肉至亲,而指挥使却不同,他茕茕一人在汴京挣扎,即使让他乞休,过松快的日子去,他也不知该如何松快。
人一旦将一个宏大的理想当作支柱,那终其一生都没法松弛。
亦是个可怜人。
烟年深吸一口气,接过欠条和钱袋子道:“既然如此,那你我同僚缘分就此断绝,今后除了送钱,别来找我我,我顶着这张脸,待在燕云之地,难免被人认出来,还是去东京道辽阳府住着罢,往来室韦和高丽都方便。”
“好说。”指挥使含笑点头:“咱们北周,最好的便是自由自在,关外山河万里,有的是可居之处,不像南方,方寸大点的地方挤着那么多人,人一旦多了,就容易磕碰,磕碰多了,心中就生出龃龉,有了龃龉,就要互相算计、折磨、争论长短。”
烟年是个大俗人,深以为然地点头:“可见买宅子要买三进三出,独门独院的才好,不然容易和邻居干架。”
指挥使翻个白眼:“你真俗。”
烟年反唇相讥:“你清高,你拖欠俗人的工钱?”
指挥使理亏,只得悻悻转开话题:“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谈这个了,这两头毛驴送给你……我留在这儿还有些事要办,往北走不远就是长城的豁口,无人值守,你们放心前去便是。”
*
天色已暮,北方夜冷如霜,雪光照亮了沉默如谜的长城,和长城边骑着毛驴,怀抱着珠珠的烟年。
小丫头指尖已结了痂,趴在她肩头沉沉地睡去,小手虚握成拳,粉嫩的嘴巴微微张开,糊了烟年一身口水。
珠珠睡熟,烟年取出路上买的草烟,塞入口中。
她牙齿用力,狠狠地咬着草烟,她再也不在乎了,她再也不在乎什么枢密使,太后,细作营,也再也不必考虑叶叙川的喜好,顾全两国边境的安宁,她就要抽草烟,抽到牙齿都变黄松动,把细心保养的红酥手插入泥土中,像一株植物一样,毫无知觉地生长。
初春的雪落在她枯瘦的肩头,她的名字被丢在漫长的国境线后。
——烟年,烟年,如烟似梦的荒诞之年,从今夜开始,她再也不必顶着这个名字,荒诞不经地活在这世间。
唇齿微启,她的嗓音是一截锈蚀的钝铁,送出再也不会有人叫起的真实姓名,杜晏年,其实她叫杜晏年。
四时常如晏,百口无饥年。
东洋有谚,名字是最短的符咒,烟年二字,不过是她随口编来的细作代号而已,这个名字掀起过多少风浪,她自己都数不清,拨开过眼云烟,再回首望那些爱恨纠葛,就好像是在看旁人的故事一般。
她轻轻抚摸珠珠轻软的头发,触摸她绝境中的救赎。
李大娘骑着毛驴,好奇问铱驊道:“珠珠小姨,你这些年都去做了什么?怎么都不回乡来看一眼?”
雪光中,烟年回首,嫣然一笑:“说来话长,今后我慢慢与你道来。”
*
烟年尸身走后第三日,叶叙川做了个零碎的梦。
梦里烟年可怜兮兮地叫他时雍,说她冷,说北周的冬天天寒地冻,把她漂亮的头发摧残成干枯的稻草,好多虫蚁在啃她的皮肉,但因为她体内冰凌种之毒霸道,虫蚁没啃几口便当场毙命。
他心疼不能自抑,柔声问道:“我来陪你好不好?”
烟年摇头:“不要,你来陪我,谁替我守着边关太平?”
他正欲开口,梦境忽地漾起漪澜,一圈一圈弥散出去,烟年的影子若隐若现,渐行渐远。
他伸手去拉她,却只触到冰冷的砚台。
猝然清醒。
头疼欲裂,他昏昏沉沉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正对上小皇帝小心翼翼的目光。
“舅舅?”小皇帝试探地唤了一声:“若舅舅疲累,不妨移步皇仪殿略歇一二?”
叶叙川以手撑额,低声道:“不妨事。”
炭火燃烧,灯烛晃动,拖出他寥落的影子。
小皇帝问道:“舅舅可是在想舅妈?”
叶叙川木然不语。
上回前来御书房,烟年言笑晏晏,活泼鲜妍,不过寥寥两月时间,她已化为一具冰冷的尸首,而且到死都未曾原谅他,连葬在他身边都不肯,只一心惦念着她的故国。
终究是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她离去之后,他未再掉过一滴眼泪,也未前往北周为烟年送葬,不过是想着待得皇帝及冠,让这些年培养新人接下枢密使之位,然后他便能只身前去北周,在她坟前了结自己。
他想要生同衾,死同穴,但以她刻薄的性子,到了泉下,多半会讥讽他自己没坟冢吗,为何非要蹭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