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话,觑他面色,不错过言温松任何一个表情。
她既怕言温松真的不记得,又怕他记得。
……怕他想起,她当初劝他抬姨娘进府冲喜的事。
当时言二郎形销骨立,面白如鬼,眼瞧就要不行了,邓芸凤担忧她嫁过去守活寡,劝江道台悔婚,江南知晓后并不同意,她的嫁衣都快绣好了,只等两情相悦的郎君抬花轿来,她便能穿上自己亲手绣制的嫁衣风风光光嫁给他,举案齐眉。
于是,江南在邓芸凤院子里跪了三日,才等到邓芸凤改口,答应把她嫁过去,不过得先让言二郎纳姨娘冲喜,若能把病冲好了,她再嫁也不迟。
其实,那时候邓芸凤早已经私下找人打听清楚了,言二郎的病神仙难救,不可能好转。
所以才拿冲喜来拖延时间,想把言二郎活生生拖死。
眼瞧邓芸凤主意已定,江道台也默认了,江南没有办法了,只能忍痛劝言二郎抬姨娘进府。
谁知道,那位姨娘被抬进言家第二天就死了。
外界传言是言二郎病入膏肓,无药可解,把人给活活冲死了。
邓芸凤又来劝她退婚,江南不相信有这么巧合的事情,言二郎那样一个惊才绝艳的人,怎么会这样容易倒下来,他说过会十里红妆娶她的,他必须得做到。
如今就差一点点了,就差一点点,她就能如愿嫁给他了。
言二郎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倒下去……
江南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邓芸凤咬死了如果言二郎冲喜冲不好,就不会把江南嫁过去。
江南被逼上绝路,她只能去劝言二郎再试一次。
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了,第二任姨娘也在进府次日死了,后来,第三个姨娘也没能逃过命运。
事情在整个扬州城闹得沸沸扬扬,宛如鬼言邪说,从此之后,所有人都知道言二郎不但身患恶疾,还命里克妻,一连克死三个。
这谁家还敢把女儿嫁过去?
在邓芸凤的劝诫下,江南终于松了口。
碍于面子,江道台没有退婚,邓芸凤寻摸着私心,撺掇他把远在岭南的孙妙音母女接回来,偷偷让江瑜替嫁。岭南日子艰苦,江道台早就想把孙妙音接回府,奈何邓芸凤这些年捏住了他的死穴,一直反对,江道台便忍了。
现在邓芸凤突然改口,他惊喜之下,顾不得太多,便派人快马加鞭接孙妙音母女归府。
江瑜在邓芸凤的算计中,被迫出嫁了。
江南是亲眼看着江瑜被强行塞上花轿的,轿辇升起的时候,江南再也忍不住,泪珠滑落……
原本,那个轿子是她的啊。
坐在里面的人也应该是她啊。
她才是言二郎明媒正娶的妻。
却只能看他一次一次抬旁人进府,只能看着江瑜披上凤冠霞帔嫁给她最喜欢的人。
江南心口滴着血,却什么也做不了,就像个笑话。
她笑自己胆小怕死,笑自己对言二郎的情谊终究是差了一点点,笑自己先放弃了……
因为她想活着啊。
她更爱自己。
这又有什么错呢?
江南忐忑地等着面前之人开口,只要言温松说记得,她便不顾邓芸凤反对,拒绝与魏世子的订婚,她可以不介意言温松与江瑜的事情,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拉着他远走高飞,永远离开京城。
然而言温松依旧是冷冷淡淡的样子,他往后退半步,说了句:“不记得。”
“这不可能!”江南难以置信地摇头,“我们十年前就认识了,经历那么多的事情,你怎么会忘记了?帝女花宴上,当时言夫人也在场,还有冬子,言瑫……”
江南去抓他的手,言温松刚要避开,脑中忽然闪过一堆模糊的画面,人脸,还有各种各样的声音。
——它们嘈杂、繁乱,像轰然炸开了的水面。
有什么东西正欲破水而出。
言温松腿脚踉跄了一下。
江南攥紧他的手,继续道:“重阳节那天,扬州城十里长街尽是帝女花,你说这也是聘礼的一部分……”
“还有乞巧节,花灯大赛,你为我夺了魁首……”
“你发现言瑫送了我一块玉佩,你不高兴了,把他吊在河面上,这个你总该记得吧……”
“还有啊,你说要让我当状元夫人……”
街道上行人四散,一辆马车缓缓驶过他们中间,宝瓶让车把式下去打听下附近哪里有巡查百姓病况的官员。
很快,车把式就回来了,道:“在前面那条巷子,马上就到了。”
江瑜立刻抱紧怀里的油纸伞,开心地与静娴拉勾玩。
江南瞧见言温松的表情终于起了变化,紧张地再次询问:“二郎,你想起来了吗?想起我们的事情了吗?”
言温松烦闷地眨了眨眼睛,他手里的伞柄有些不稳地往下倾斜,一股沉痛悲苦的情绪汇集在胸口,仿佛要在下一刻冲出来。
这不是他的情绪。
言温松倏而想起在扬州刚开始看书那几天,也总会莫名如此,胸口仿佛被一股奇怪情绪控制着,读晦涩难懂的八股文,竟意外地通顺。
他做不到,他也不是什么天才,但是言二郎是,也只有他能做到。
言二郎究竟忘记了多少事情……
既然选择忘记江南,忘都忘了,为什么不忘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