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蘅年少动心,往后再遇到什么人,都觉得不过人生海海,路过就过了,所以当季家来提亲时,王蘅一口答应,父亲母亲疼爱她,也劝,离家太远、高攀不上,只她着迷季云安的芝兰玉树,不介意做他的继室,甚至还觉得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只她没想过,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人都是会变的。
“老爷,语姐儿已经知错了,我今日说过她了,定然没有下次。”王氏拦在季卿语面前,客气讨好季云安,说话时,推了推季卿语,“……语姐儿快向父亲保证,以后定然不跟着顾将军到处胡闹了。”
她在这时提起顾家,也是为了提醒季云安,顾忌顾青身份,毕竟语姐儿已经嫁人了……
可这话在季云安听来,如何不是一句威胁?
他把几张皱巴巴的纸扔到季卿语身上:“顾家?也是,若没有顾家撑腰,我看如今你也不会胆子大到这种地步,竟敢写出这样的东西!”
王氏心慌慌地捡起来,这纸已经被撕烂了,只能勉强拼凑起来,她读过几句,叫季卿语听得心下一凉,她全没想过绥王会把这东西还回来!
季云安寒声开口:“果真不愧宜州最有名的才女,果然不愧从小养在曾祖膝下,才情学问当真了不得,比我这个两榜出身的父亲还有过之而无不及,随便两首诗便能得绥王青眼,真是可惜了没生个男儿身,不然怎会干出偷换诗文这样下作的事来!”
季卿语用力地闭了眼。
“我把你养这般大,锦衣玉食,便是把你养来教训我的?你一个后宅女子,知道什么官场黑暗?知道什么人心易变?从小曾祖和祖父便最疼你,可如今最好叫他们来看看,他们到底教了个什么东西?忤逆不孝,三世果报,曾祖这般疼你,若知道你不孝,不知愿不愿替你受这三世报应?”
季卿语的眼底瞬间便红了,她自己如何都不要紧,但却千万听不得曾祖的名字,更听不得父亲这样的诋毁。
季云安看着她,有些站不稳,踉跄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曾祖的诗呢?”
季卿语瞬间抬头,可心口却沉沉向下,她不懂,治病救人和假手诗文到底谁更下作,气得发抖:“……父亲这般做,想过曾祖吗?父亲与我,到底谁更不孝?”
季云安没想过这个从小温顺乖巧的女儿竟敢对他说出这样的话,当即抬手一扬,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季卿语脸上。
季卿语怔然,跌坐下来,脸上火辣辣地疼,不敢相信父亲竟会动手——
“不孝?好一个不孝。”
季云安忽然笑了,语气慢了下来:“……我记得卿语最喜欢曾祖了,想来曾祖的遗言,你定不会忘,爹爹身居通判九载,如今只怕是升迁无望,本以为曾祖的遗言会落空,九泉之下不得安息,但爹爹忽然发现季卿语如今好大的本事,会写诗,还有顾将军撑腰,想来我季家重振门楣,卿语定有办法,你既然这么喜欢曾祖,一定不愿让曾祖的愿望落空吧?”
季云安坐在圈椅里,支着头,过量的酒叫他脑袋发昏,他说:“曾祖的祭日似是就在这几日了,为父每年去都在忏悔,想来今年卿语应该能给曾祖带个好消息。”
这句话沉沉砸在季卿语的心口,看着父亲,全然像个陌生人,不只是陌生人,几乎是嗜血啖肉的野兽——过去不论是嫁人,还是献诗汲引,都尚且顾及文人颜面,懂得遮掩,懂得含蓄,知道廉耻,知道气节,可如今这般□□地把功名利禄摆上台面,只叫她觉得丑恶,季卿语闭上眼,觉得季家百年诗礼无颜。
可或许当年,祖父让父亲求取王氏时,便已经没了……
诗文散落一地,季卿语跪在旁边,怔愣着垂着目光,第二日清晨薄阳出云时,整张脸都是白的,以至于脸上的那个指印分外清晰。
那纸破灯笼还跌在原地,草地青绿,到处都是熟悉的景象,可一切又是那么的陌生。
跪了一夜,直到第二日辰时,玉如才敢扶季卿语起来。
昨日季云安闹了一通,最后还是被玉如扶走的,她走过来扶季卿语,在她耳边说:“老爷已经出门了。”
“母亲呢?”
“还在祠堂跪着。”
季卿语这才从地上起来,跪了一夜,突然起身不由得眼前一黑,险些跌倒,只她心里想着母亲还跪着,便顾不上自己,连忙往祠堂去。
“母亲身子如何?”
这一夜过后,王氏仿佛苍老了十岁,季卿语也是如今才发现,母亲玉面芙蓉的脸上,早已长出皱纹,鬓角上的白丝一夜没打理,全都冒了出来。
王氏看着季卿语,抚在她脸上的手都不敢摸,看着心疼:“还痛不痛?”
季卿语摇头,扶母亲回了厢房,叫玉如拿来药酒,亲自替母亲擦药。
王氏靠在床榻上,上次擦药卿语要嫁给顾青时,想到这,王氏忽然觉得亏欠这个女儿最多,如今看着她一声不吭地替她擦药,眼底都是泪,都说不会喊苦的孩子不叫人疼,王氏自认偏爱卿言,看见卿语便忍不住想起那些苦痛,以至于现下看她越懂事,便越是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