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王府的歌技果然不是等闲人,远不是什么春风楼、风月楼里的莺莺燕燕比得上的。身段曼妙,莲步轻移,光是进门短短一段路的光景,便有叫人心神摇曳的风姿,倦闻子规朝暮声,不意忽有黄鹂鸣,开口第一句便是动人心魄的清音,轻拢慢捻抹复挑,弦弦掩抑声声思,诗是好诗,曲是好曲,却教众人叹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一曲唱罢,众人久久如梦方醒,才想起正事。
欣欣然将歌技的唱技夸了一通,而后又不加修饰地称赞绥王果不负圣曲名、慧眼如炬识得好诗,最后才是夸了夸季大人的诗写得不错。
季云安兴致勃然,七步之内,把着酒盏作了一首酬和诗,诗里辞藻华丽堆砌,又快又长,还没等众人听清,他便已经将绥王的曲艺,夸上了天宫。
一席酒宴,宾主尽欢。
季云安亲自送客时,歌技突然留了他一步,其人语调清丽,一如夜莺婉转娇啼:“季大人果真有渊泽先生遗风,为人有翩翩君子如玉之姿,诗文有惆怅清狂如炼之风,不愧诗礼名门……只小女尚有一点浅见,不知季大人可愿侧耳一听。”
一个小小技子,哪敢背着绥王和季云安闲谈,想来,只能是绥王殿下托此人口,给季云安带话了。
季云安心头一跳,往前走了半步:“燕辞姑娘请说。”
“季大人的诗是好诗,可情远悲然间缺了一些报国意气,少了几分对皇爷的歌功颂德……”
这便是明示了,季云安喜不自胜,抱拳对着燕辞掬了一礼:“多谢姑娘提点。”
燕辞戴着面巾,笑音如铃:“王爷惜才,还望季大人莫负王爷期待。”
车马远去,季云安却站在府门前久久未动,他没笑,目光沉稳,可满腔的情绪却如瓶子里的水,满满当当,好似轻轻一摇,便要荡出来。
良久几何,府中有一人影撑着伞,数步行至身侧,身形不高,勉强算是挺拔,便是覃晟。
两人同西望去,巷子间,灯笼照下的青石板路,于夜色中透着暗红,喜庆如墨浓稠。
“卿语这夫婿选得不错。”季云安话里带了三分笑音,“虽说南梁重文轻武,可今日我却要替这些战士们说句公道话,那就是别轻视这些莽夫……武能行军,文能引荐,从军十年有从军十年的好,威武将军这名头,关键时刻还是顶用的,至少人脉才干这块确实是等闲人不能比的,旁人十言千句都进不了绥王帐中,偏生他一递,绥王千里送曲来。”
这话便是明里暗里在点覃晟了——季云安小人得势的嘴脸在几分酒兴上头之下,张扬得有些猖狂了,伞下,看不清覃晟的神色,只知他嘴角平了平,忽然道:“二妹妹的诗也写得不错。”
季云安面色骤沉。
“卿兰从前在官学,也曾拿自己和二妹妹的诗来问我哪首写得好,我虽诗写得一般,鉴赏也一般,但记性还是好的,岳父说呢?”
季云安没想到卿语的这首诗竟还给旁人看过!他抑制着情绪,语调有些沉:“……贤婿确实从小就善背诗文。”
覃晟冷笑一声:“能得绥王如此赞赏,岳父今日定然高兴,但也不是小婿非要扫岳父的兴致,而是小婿认为岳父高兴得太早……”他勾了勾唇角,“绥王要报国之诗,这便是命题,是在给岳父机会了,就是不知岳父能不能把握住这个机会,又会拿出怎样的诗来,报答绥王殿下这份恩情。”
这话无疑是七月炙暑的一盆凉水,兜头从季云安的头顶泼下,浇灭了他一腔的欢欣鼓舞,以至于原本喜不自胜的情绪低沉了下来,眸色里带着不善:“取仕之诗我并非不会作,你岳父我年轻时写得最多的便是应制诗,得祖父赞扬最多的,也是应制诗,贤婿不必太过担心,岳父既能入绥王帐中,定是不会负了这份厚恩。”
“是嘛。”覃晟微微抬眉,于伞下抱了抱礼,“那小婿就恭候岳父的好消息了。”
将近四月的天,细雨如丝绦,打在人肩上,虽不沉,却泛满凉意。
待覃晟离开,季云安的喜悦一扫而空,只剩一脸阴鸷——当初把卿兰嫁给覃晟,不过是看在覃家家境还算富庶,而覃晟又是他的学生,是奔着亲上加亲去的。
季云安原想着有家世替覃晟扶摇直上,覃晟定也能平步青云,可他万万没想到,覃晟还真是个表里如一的玩意,待在佥事这个位置上这么多年,却丝毫没有长进,不说升迁,便是功绩都没有一件,当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只能靠家里的官宦子弟!
季云安想到这,读懂了覃晟话里的那一丝嫉妒,露出一声轻蔑的笑来,到底是不如顾青能耐,好歹人家满身功勋都是自己一点一点打出来的,他覃晟想同绥王说句话,跟凡人想吃仙桃有什么区别?那是连顾青一个手指头都比不上!覃晟算个什么东西?竟也敢说他诗文不济!
季云安拂袖而去,一路快步,却没回书房,行至朝垂花门处西转,穿过桃林竹桥,进了曾祖的书房小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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菱角来收碗筷时,季卿语才发现桌上那碗萝卜汤已经喝完了,她想起什么,随手掂了掂茶壶,晃晃荡荡,果然还有半壶龙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