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李霁忙追上去揪问雨袖口:
“我可是因着你才来的!你不和我进去让我一人在里头待着?我这身份也不方便, 我儿子都没满一岁呢, 被云瑞那厮揭发了可怎么办?”
问雨瞥见云瑞过去了, 攥着竹签的手松一松, 哥俩好地一拍李霁:
“行行,那这签子先放你这, 我是真尿急!”
李霁黑脸:“我在这等你,过了一炷香不来我就把这签折了!”
问雨躬着腰往草里钻,闻言嘿嘿一笑:“好嘞哥哥!”
李霁身上一麻,立即骂道:“恶心谁呢!”
青城书院环山建造,已有二十余年岁。为大儒顾平襄返乡后伙同老友一手创立。书院虽常年敞开,顾大儒的门却不常开。
李霁经历了一遭事,见过血流成河,知晓百姓苦难,亦磨平了心性,只盼着一家老小平平淡淡度过余生。
睨着问雨消失的草丛,李霁长吁,面色深沉。
问雨这刀光剑影里长大的居然会起从文的心思,他是断断不信。连日来他时不时蹿进家中威逼利诱,李霁不想惊扰家人才草草同意。然打心底,就没觉得他有那玩转棋局的本事。
当真拜入顾平襄门下成了学子,势必会受到公主的注视。届时将背景翻个底朝天,他能逃过几回?
还有陆延璋这个名,细细一品,难不成他要延续那位的志向,重新颠覆天下?
索性问雨好似也并不曾竭力隐瞒。李霁将这些天的猜忌都咽进肚子,冥冥之中觉着,他背后隐隐也站着一位棋手,正执子,寻一个入局对弈的机会。
前头那百来学子都递一一入竹签,眼见着便不剩什么人。
一炷香的时间过得极快,李霁再度瞥一眼草丛,摇一摇头。
事情果然不如那般简单。
他瞧眼手上签子,那头书院门房已开始朗声催促:
“还有几位不曾递签,是不来了?”
“…”李霁握紧竹签,抬脚下坡。身后灌木窸窣,忽而有一锐物砸地的脆响,李霁挑眉,刚要讽刺问雨一句,还未回头,便听得笼烟含雾的清越男声:
“劳李兄等候多时,还请将号签予我。”
恰似穿心箭。李霁一个恍惚,双手难以置信地震了震,竹签嗒一下落地,仓惶躺进落叶间。
那人已从草中踱步而出,手中杖子抵一抵泥地,鞋底摩擦细碎乱石,却不妨碍他不甚明白地浅声道:
“李兄?”
这把嗓…恍然隔世。
李霁脸色惨败,怔怔回头。待得看清光下的男子,倏地目眦欲裂,额角垂一滴冷汗,艰难地仿佛被掐了脖的鸭:
“陛——”
那背光而立的俊美男子眉眼微弯,笑意若隐若现。一手拄盲杖,一手接下飘落的绿碎。糙木簪挽起的发髻蒙一圈浮金,眉骨上映几多稀疏叶影。
那明明该曝尸城头的暴君啊…
竟是未死!难怪,难怪!
李霁身子突然晃一晃,再吐不出一个字。
门房再度叫号。闻衍璋恍若不曾察觉到扬唇,不急不缓,再问:
“陆延璋之号签,李兄放到哪里了?”
陆延璋三字,咬地极微妙。
李霁猛地激灵,扑通半跪在地,仓惶抖着手从落叶中捡起竹签:
“…号,号签在此。”
心内嗤一嗤。他悠悠接过双手呈上的号签,不忘有礼颔首:
“麻烦。”
李霁腿脚发软,心惊胆战爬起来,跟上一段路。观那人在前,即便要靠盲杖探路也四平八稳,沉着翩然。
心头再一骇。
更未想门房竟认识他,见闻衍璋递过竹签,一笑:
“原是公子你啊。难怪慢了些,路上多有不便吧?”
闻衍璋揽手入袖,温和得体,哪有他记忆中的半分阴鸷诡谲:
“得家妻叮咛,耽搁了会功夫。路倒识得。李兄,快进来吧。”
跟在后头的李霁听毕瞪着的眼又大五分,心跳如擂。
可贼船已上,退无可退。
*
入正门,需经过一串长长连廊。
李霁与闻衍璋乃是最后进的,倒也清闲,任由学子领路。
庭院深深。
李霁一路忧心那云瑞若是见到了可怎么好,幸好上百人不曾聚集在一块,而是分隔在四个亭子之中,中间以竹帘相掩。
许是故意磨性子,三炷香过了也没个人影,只叫人干坐。隔四人间放置一盘棋,若有意者便可借此打发时间。却偏偏无人动手。
都在等。
时间流逝,闻衍璋隐匿在最里头,率先拾起一颗棋子。
旁头佩四方巾的中年人见状,笑着发问:
“年轻人。你拄着盲杖,如何看得见棋子颜色,是敌是我?”
李霁侧目。慢慢揪紧了衣裳,心里怵。
边头的目光未投来多少,闻衍璋怡然自得,摸一颗黑子,不置可否:
“心有明镜,则眼自清。”
“好一个心有明镜。”
中年人目光落上这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手背,静看他将白子落下,一哂:
“有趣,你很是豁达么。我同你下一场?”
李霁面色微妙,莫名想出口阻拦,然闻衍璋道:
“劳李兄报个方位。”
他一窒,在中年男子兴致盎然的眼神下勉强应下:“不劳烦,应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