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娘就这样被父亲拉着走了。
她惶惶不安:“爹,我们去哪?”
结果她爹把她拉回了她的闺房,大声吆喝丫鬟:“给七娘梳妆起来!”
“打扮漂亮些。”
“不不不!”
文人最好雅事,对这种幽微之事体察得特别细腻,他改口:“打扮得素净些。”
家里这么乱,主人都慌了,丫鬟更是慌乱。老爷讲话前后矛盾,丫鬟一时反应不过来,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
“蠢材!”老爷跺脚,“照着死了爹的模样打扮!”
莺娘生得弱柳扶风,正是典型江南美人的模样。
北方糙汉,定然能吃这一口的。
丫鬟慌乱去打水、安排。
莺娘懵懂间又似明白了什么,颤声问:“爹,你、你要我做什么?”
父亲道:“莺娘,城已经破了。”
是的,莺娘知道。因从她的闺房这里,都能听到外面远处的声音。
人喊马嘶。
很可怕。
你看不到,但是你听得到,知道家的外面,大街上,到处都是人,都是敌人。
在杀人,在放火,在把一些人的头颅吊到城墙上去。
父亲掩面哭泣道:“莺娘,现在,全靠你了。”
原来,城破了,守城的将领被杀了。
县衙的大家都怕死,不知道哪个幕僚献的计策:“大人家的七娘子美貌,不若……”
莺娘的脑子里嗡嗡的。
城破献美。
稀奇吗?并不。
话本子里、戏文里、说书先生讲的故事里都看过。破城的美人,凶悍的将军。
红颜薄命,自古如此。
只没想到,有一天这种命运会落到自己的头上来。
父亲紧紧抓着莺娘的手腕:“孩子,孩子,爹知道委屈你了!孩子,这是全家,不,这是全城的命都托付给你了啊!”
隔着衣衫,莺娘的手腕依然被抓得很疼。
这是她平日里温文尔雅、博览群书的父亲,大魏朝最后一批进士。
他的脸看起来狰狞。
他虽是哭着求她。
可她有选择吗?
丫鬟已经打好水,搀着她过去洗脸,给她梳头打扮。
父亲在那里虎视眈眈。
她根本,她根本没得选择。
果然将她打扮得一身素净,宛如死了爹。
平日里若敢这样穿,肯定要被骂。偏今日,如此应景。
老爷甚至连连称赞:“好,好,就是这样。” 他还亲自动手,又从她头上摘走了两支多余的小钗。
清清洁洁,楚楚可怜。
眼圈微红,眸子含泪的模样,简直让老爷想拍手叫好。
莺娘就这样被父亲带着离开了家。
这一晚之后,她这一生再也没有回来过这个家。
果然路上许多兵将,他们忙碌着,把死人的尸体拖到一处。也有在灭火的。
既已经占了城,这就是他们的城了,当然不能让火把城烧了。
莺娘一路悄悄挑着帘子看,路上偶有残肢断臂,死状惨烈的士兵,她伏在车里,险些呕了。
有侵略者的士兵拦着他们盘问。
莺娘的父亲报出身份:“此城县令,特来拜见将军大人。”
其实不知道对方是什么官,但武将统称将军就可以了,不会错。
士兵问:“车里是什么。”
莺娘的父亲道:“是小女。”
士兵的脸色古怪起来。
莺娘的父亲躬身赔笑:“将军攻城辛劳,特送上小女服侍。”
这话就说得明明白白的了。
士兵大声咳了一声,说:“我得检查。”
莺娘父亲让开:“是,是,军爷请。”
莺娘在车上都听得清楚。她的手在袖子里掐紧了自己。
果然下一刻,车帘就被撩起来。
天色已经昏得看不清了,外面已经点起火把。
士兵用火把照着,看了两眼,放下了帘子。指派了人:“王二,许香,你们两个跟着过去。”
被指派的人颠颠地跟着这个本地县令的车子,引着他往将军府去了。
这个将军府自然是原来守将的将军府,如今已经被他们占了。
车子一走,旁的人立刻不顾手上的尸体了,都凑过来:“好不好看?俊不俊?”
刚才那个士兵这才咧开嘴笑:“可俊哩!”
大家都笑:“将军会不会收啊?”
“这么俊,不收可惜。”
“到底有多俊?可有咱家大人俊?”
“呸呸呸,胡说什么呢?你这杀才!”
莺娘跟着父亲,一起被带到了将军府。
院子里已经把尸体堆起来,地上大片大片的暗红色,在火把的光里渗人。
很多很多人在走动,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忙碌。
甲片摩擦的声音,生冷。
男人们说话呼喝的口音很硬,像是北方人,全不似南方人的温和,粗鲁得吓人。
在这样的场合里,忽然出现一个穿官服的文人和一个女子,尤其是女子,自然成了全场瞩目的焦点。
莺娘从踏进将军府,便有不知道多少道视线落在她身上。
她还未及笄,未出阁,一辈子都没暴露在这么多男人的视线之下过。
羞耻得眼眶里含了泪,袖子里的手都在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