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君是想去的, 元佑曾经帮过她,她记得他的恩情, 心里对他始终有敬重在。
只是如今她万事做不得主。
不过也没什么。
真正心烦的是不叫她见鲤儿。
傍观者审,方艾始终防着她。
可也太过了些, 现时她难道还能翻出风浪来?
实在是气。
于是把花枝当成仇人脖颈似的剪,一下下干脆狠厉,偏又面无表情,使人观之则骇然。
不消多时, 瓶盘碗篮摆满, 群芳遍处,花面交映。
美人冷面, 哪怕身处万紫千红之间, 亦使人觉寒意料峭。
元佑到时, 见到的便是此番情景。
湛君不曾远迎元佑, 所以元佑来看她。
湛君只见过元佑两三面, 且也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但湛君依稀记得他的样貌风度。
是位很雍容闲雅的人, 十足君子气,儒雅到不像个领兵的人, 且不大能瞧得出年岁, 只觉得是很年轻的。
同眼前这位颇有些潦倒的老人很有些出入。
湛君于是有些困惑, 疑心自己记错。
她表意太过明显,元佑不由得摇头苦笑。
“我今年五十又二, 已算得上老朽了,这其实该是我本来面目。”
他声音是没什么变化的, 是以湛君又感到熟悉了。
元佑振了振精神,笑问:“你近来可好?”又道:“她们应当不至慢待,我常忙碌在外,心里虽然挂念你,但事繁少有空闲,也是无法,现时倒不忙了,只是苦了二郎,也委屈了你,实在是我的不是。”
“我并不委屈,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我并不想见他。”
元佑始料未及,一时愣住。
“我不好,一点都不好。”湛君回答他最开始的问题,“我怎么会好?”她扶着长案站起来,两手紧攥成拳。
“你知道你儿子都对我做了什么!”
“你知道吗!”
“你为什么不管教他!”
最后已然是喊,眼泪潸然而下。
元佑简直震动。
湛君狠力推开长案,急急上前两步,几乎是扑到元佑面前,抓住他的袖子恳求:“您是个好人我知道的,叫我走吧,天底下我已没了亲人,可先生还活着,我不是没有去处,您送我走吧!我不能留在这里,我快要疯了,你儿子要把我逼疯了!”
“我侄儿也叫我带走吧,他只是个孩子,对您没有任何妨碍的,我指天为誓,绝不会的!”
“您只当心疼我们,您是我们的长辈啊!我余生都会感念您的恩德。”
“叫我走!我肚子里这个,我把他生下来,我会好好把他养大的,我一定会,求求您叫我走!”
“求求您了!”
“我真的不能留在这里!”
“您是尊长,您可以做主的,他不在,没法阻止的!”
湛君跪地大哭。
“您若是也不肯救我,我可要怎么办呢!”
“孩子,快起来,你快些起来!”
湛君像一滩软泥,元佑拉不起来她。
“渔歌!渔歌!快来人!”
渔歌应声急忙跑来,见状大惊失色,飞身上去扶人,也是扶不起来。
幸好又来了几个使女,众人协力才将人从地上架了起来。
湛君仍死死抓着元佑的袖子不松手,眼里的哀恳叫人心惊。
但是他能有什么办法?
先前也正是因为湛君求他,他帮不了,所以不敢再见她,原以为她有了孩子,他两个便算落定,哪知如此?
元佑哪管得了儿子?何况儿子如今奔波在外正是受他的带累,他又怎好摆父亲的威仪?真管了这事,到时该怎么交代?他如何捱得住这儿子的怒火?且说的简单,送她走?往哪里送?今时不同往日,她有孕在身,岂能容得半分差池?
“孩子,你且宽心,二郎若敢负你,我必重惩他!”
说罢,元佑看了一眼剪刀,示意使女剪他袖子。
“咔嚓”一声。
元佑长出一口气,“孩子,改日我再来看你。”
湛君手里抓着一块碎布料,凝望着元佑急匆匆离去的背影,一双眼逐渐黯淡,最终归于衰败。
元佑终究没有再来。
但是当天就叫人送了鲤儿给她。
夜里湛君坐在榻上,紧紧抱着鲤儿,一刻也不肯松。
鲤儿……
是的,她还有鲤儿,先生也还在,她还可以撑。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早。
咸安十一月便落了雪。
十二月自初一起便飘大雪,断续下了三日,压倒了大片树木房屋,百姓牲畜皆深受其害。
元衍自南州回返咸安,在路上觉到了冷。
他知道自己该慢一些,可是做不到。
已经八个月了,从暖春到了寒冬。
当时明明说会早些回去看她。
快一些,再快一些。
早一点,再早一点。
上一封信是十天前,他知道她很好。
想到她,胸腔弥漫暖意,飞雪化作片片碎花。
一连阴沉了六七日,初五这天终于放晴,虽还肃杀着,日光却明亮,窗上竹影斑驳,地砖上跃动大片碎金。